内研究院,M-245,物件档案。
机密
M-245, 代号'Eine', 按照图纸,使用原晶石于1982年12月3日夜制成。
记录
研究员,分部主任,桑德,开始记录。
1982年,我们成功了,好吧,是艾因特成功了,这就是M-245-0,我们将结果汇报给总部后得到了高度评价,恰好是破冬节,我们于是出去喝了一杯。
我问艾因特,要不要签那份协议,“退伍”——完成M-245-0已经给予了他足够的价码,总部会安排好文件,他能以“在AEHI供职二十一年的研究员”的身份离职,安稳地和塔莲一起享受余下的人生。
他拒绝了——我怀疑他喝的有点多,他似乎很期待M-245-0接下来的表现。嗯,可以理解,我也很期待。
1982年冬,非常棒,我们给她弄来了一台E[1],我们称呼她‘艾纳’,但她还不会说话呢,对我们的反应就像一个怕生的小孩,哈哈哈。
1983年,事情越来越少,我们每天只是为M-245-0做做基准测试,然后一起喝茶,逗她玩。
哈勒因半开玩笑地问她,“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从0开始记数的人,一种是从1开始记数的人,我是第1种,请问我从几开始计数呢?”
当然是0啊,哈勒因嗤嗤笑了,艾纳眨眨眼,叫起来,啊!真狡猾!
她已经能流利地交谈以及阅读文本了,我们和她看书,重温义务教育的经典课文,看小说,学数学,学映日河文,学涂鸦,学堆雪人,泡高级咖啡...只要感兴趣,她学什么都很快。
她喜欢问问题,比如,“为什么一年有十二个月呢?”古籍里就是这么划分的啊。“阿拉伯数字是不是人人都会写啊?”当然不是,但我们都会。“既然阿拉伯数字不是‘阿拉伯’发明的,也没有一个国家或者城市叫做阿拉伯,那么为什么人们叫它阿拉伯数字呢[2]?”
嗯,谁知道呢。
艾因特一直都负责照顾她,他甚至把她领回家。他骗——也不算说谎——他得意地告诉塔莲这是他的研究成果,把塔莲惊讶的样子描述得绘声绘色。好吧,我承认这严重违反了本部的规章,没问题?没问题。谁都不会知道的,我们分部应该是最松散的分部了。
1985年夏,我们部被解散了!皆大欢喜!
啊,我多希望那一天快快到来。
但现在,我们分部的状况与解散几乎无两。两年前开始,艾因特就让艾纳和他们住在一起,唉,每次看见她和塔莲还有艾因特在夏季菜市挑挑选选——那才是生活!我也想——无忧无虑,随时都能选择拿着退休金离开IAMI,不用瞒着家人,瞒着朋友,还担心着哪天总部派下来写什么不妙的任务。
艾纳健康地成长,但阅历尚浅,就像学会了《理论应力构架》和读完《魏启记》全本(她喜欢这些故事)的“普通”七岁小孩。她拉着艾因特整日泡在图书馆里,但现在书本真的已经不大能满足她了。
她时常会来研究室玩,依然问她的问题,比如咖啡,闻起来怎么样?酸。喝起来呢?苦。那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咖啡’呢?你尝尝就知道了,啊,你尝不出来,也闻不到,
实际上,她与研究室的联系越来越少,前几天,艾因特交过来一份申请,原来想带艾纳出城郊游。尽管这是非常严重的违规,但——我同意了,毕竟没人知道那个黑匣子里装的是普通冰晶石还是原晶石,平时,我们甚至看不出她是人类还是E。不过,为了保险,我们让她从3号晶域(她的主记忆晶域)删除和研究室有关的记忆。她仍然会认得他的桑德叔叔,嘿嘿,桑德叔叔会是艾因特爷爷的同事,AEHI里一个无所事事的技术监察员。技巧性地抹除极少量的记忆,她就能将IAMI这个危险的概念替换成AEHI,忘记IAMI对她没什么不好的。
塔莲还邀请我(作为艾因特在“AEHI”的无所事事的同事)一起去——唔姆,我对花粉过敏,真可惜。
1986年冬,好吧,又是她。嗯,艾纳成熟了不少,她善解人意,开朗乐观,讨人喜爱,我们都很乐意看见她造访。艾因特(以及塔莲)真的很爱护她,啊,听说了么?他把她送进了西城小学!我们正在违规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哈哈,不过我觉得棒极了!
艾因特认为她需要更多地接触社会,好吧,最近社会上气候确实不妙。游行啊,示威啊,之类的。不过她的班主任很开明,那就够了。她能对付那些想要欺负她的学生么?不在话下啦,她知道什么是对的,她比普通小孩成熟太多了,她温和,心态健康、自觉。而且,艾纳懂得正确地运用自己的智慧,知道如何恰当地解决事态,实际上她做的很棒,与几乎所有同学融洽相处,她的班主任对塔莲和艾因特夸奖了艾纳。
“‘如果——只是如果,你觉得周遭世界时一团糟,除了坏人还是坏人,你会信任老师么,艾纳?’,你猜她当时时怎么回答的?”
当然啊,艾因特骄傲地抬着头,“‘我当然会,我也会信任其他人的,我相信他们并不是坏人,只是我让他们产生了暂时的抵触。’,哈哈,李娜(班主任)确实被吓到了!艾纳说,她会‘以所有可能感受善意’的。”
他老高兴——的像个孩子——至少他在向我们转述时如此表现,嗯。
就像艾纳是他自己的孙女一样。
他曾有一个孩子,孩子有着不错的名字。那时他还隶属于AMI研究院,参与过战时的“灰色计划”与“复仇者”开发。他一去十年,十年后,他从芒北原上的复仇者研究设施返回光学镇时,那个本应成长为一个干练的小伙子的孩子早就消逝在了轰炸的残垣断壁之间。塔莲不愿提起这件事,他当然也不愿意。
十七年前,艾因特自主申请转移到我们“帷幄”研究分部。我们麾下又增一员大将,但我从未思考过他的动机,或许...一个孩子?一颗冰晶石?一个能幸福成长、健康快乐的孩子?
好吧,但我提醒他,艾纳毕竟是艾纳,她是个好孩子,可爱的孩子,艾因特值得骄傲的孩子。甚至是我——在过去的几年中,几乎都忽略了这一点。艾纳是艾纳,也是M-245-0。破冬节过去不久,那天,我和他谈过这一点,包括我们最坏的预想——他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他的“退伍”协议,之类。他仍然没有签署协议(因为如此,原则上他就需要接受记忆摘除手术,尤其与M-245-0相关的记忆),他的情感能够理解。但说实话,他让我眼红,要是我能完成什么研究,拿到这份协议,我可不会在研究所内滞留好几年。IAMI自有它的黑暗之处,艾因特资历够老,他知道不少,我也知道不少,但我可没有强大到将我留在IAMI的原因。
1987年夏,总部来消息了。我们调整了一些设备,对艾纳进行久违的基准测试。这会为接下来的项目铺平道路。清扫仪器上的灰尘花费了一个上午,艾因特从学校接回艾纳,基准测试进行了一个下午。她似乎对我们感到陌生,但她相信艾因特。测试完成后,按照惯例,她需要删除相关记忆——于是她将记忆从3号晶域备份到11号和13号晶域并进行了某种加密,删除了原本,还向我们撒了个谎。被识破后,在艾因特的要求下,她顺从地将备份记忆删除了。
1987年冬,先是少量的测试,然后是更加密集的观测实验。
艾纳得整日待在研究室,她感到焦躁不安,没完没了的测试,她得成段删去记忆,艾因特一直陪着她,安抚她。我们在调试仪器时为艾纳拿来不少读物,她三十分钟就翻完一整本——因为她根本没有认真阅读。艾因特想让她平复下来,领她一起读书,她说,反正读完也记不住——尽管我们尚未告知她需要删除这些记忆。她发现了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和连续时间中的间断,这一切都令她起疑。
塔莲当然也会起疑,再三考虑,他向塔莲撒下一个不妙的谎言——具体是什么他没有透露。塔莲向西城小学请了长假,这让她的班主任感到遗憾,艾纳一直是个好孩子,她说。艾因特和艾纳住回了研究所。
前几天,我在酒吧撞见了艾因特——这很罕见,毕竟离破冬节的例行酒会还有那么几天。他于是向我问起总部的命令。“预备工作,她让我们准备接受下一步指示”,我照实说了。
那种科技还不成熟,他们都懂,艾因特突然闭了嘴,他咕隆隆地干了难闻的甜酒,说,啊,我已经老了。我耸耸肩,那你考虑过在这次任务前“退伍”么?他答应着,他的回答带着酒精味,他却又摇头了。
我说,我真羡慕你啊,要拿到那份“退伍”协议,我至少要作出想你一样的成果...
艾因特似乎没有听,片刻,他说,那孩子太聪明了。
咋的?发生什么了么?
我们在郊外钓鱼,她突然问我,“爷爷,我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呐?”,他咂咂嘴,嗯,没有啊,“嗯”,她答,“我有一个秘密,想听么?”,哦,告诉爷爷吧, 爷爷听着呢。
她说了什么?
“她经常记不住早上或下午——我们进行基准测试时——发生的一些事情。”,艾因特说,但她接着就问我,“我也想听爷爷的秘密,关于那段消失的记忆。”
“我能回答什么呢?”,艾因特似乎在求询,“但她接着又问了,‘爷爷的专业不是机械工艺,而是冰晶石与意识研究吧?我发现了哦。’”
艾因特似乎又在自言自语,他埋着头,“我一直瞒着她,她实在太聪明了。”
“那一天要来了。”他懊恼地抱着头,“...除非...”
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前进,该来的还是会来。
1988年春,风雪未散,指示到达,他们想看见真正的M-245。艾因特写了好几封信,应力刃还做不到那么高的精度,需要占用上万单位算力元(这回挤掉好几个运行在M-103上的项目),等等,总部似乎变得稍稍有些迟疑。我没说什么,谁都不希望这次改造失败,艾因特如此,我也是。
命令尚未下达,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他推演,验证,验证一遍又一遍,直至深夜——我坐在他的对面,进行着类似的工作。研究部再次忙碌起来,艾因特常常不吃午饭,有时候我会给他捎一份。他的状况令我担忧,所以我问了,“你告诉了塔莲什么?”
我说总部要召回艾纳,他答,她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他重复了一遍。
我问,艾纳呢?
她和塔莲在一起,她还不知道——应该吧。他答,我们不能弄些什么替代品么?
除非你找到第二颗原晶石,我答,那又有什么区别呢?艾纳——M-245-0——注定会成为M-245,就算不是她,总有某个不是艾纳的倒霉蛋得填上这个空位。
如果我们成功了呢?她就会变成M-245。他自顾自地吃,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失败,我们就连什么都没有了,成功,至少她还能再某种程度上继续存在,我说,“我们都希望成功,要万无一失,这是我们奋斗的目标!”
没有第三条路么?
没有第三条路。
没有么?
没有,老伙计,我答,“我也希望有。”
我补充,“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在M-245-0身上投入过多情感。我也太大意了,我会反省的。”
“...除非...”,艾因特沉默了,对啊,这是唯一的道路。
那就这么干吧。那就这么干吧,他说,或许完成这个项目,我就签下“退伍”条约。
完成这个项目之后,我也会的。
1988年冬,总部决定了,它们将派发给我们最先进的M-717应力刃发生器,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十一吨重的机核里集成了最先进的M-103-7,接着是30aw的M-2,我们架好机器,开始铺设粗壮的导能管,接着是地下室注水于循环冷却系统,这一整套装备需要强大的散热系统。下午,艾纳蹦蹦跳跳地来了,“桑德叔叔好!”她向我招手,然后是艾因特和塔莲,等等,塔莲?她一路跟着艾纳,当然就被拦着了。
你为什么把她带过来?我问艾因特,她坚持要来,你是AEHI的负责人,你和她讲去。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升级,我说,这是一个中间产物...我们需要对她的机体进行一些修正。胖胖的塔莲太太看起来非常激动,一路上,她似乎不住的压抑自己的情感,她摘下帽子,雪水汗水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让她稍稍浮肿的面庞显得通红。“她不会发生些什么吧!她不会有事吧!艾因特说...”,她攒住我的手,“...向我保证,她...”
这只是是一个小小的升级,我回答,艾纳站在我身旁,歪着脑袋,看着我,“...我保证,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升级。”
不会有问题的。
那天下午,我总觉得艾纳一直盯着我,而艾因特除了必要的交流以外,一直保持着沉默,在苍白的地下室里,艾因特让她待在一张板凳上,她捧着一本书,但是目光盯着我。
哈勒因走过来,逗艾纳,“”
1992年,评定,能力不尽人意,失败品。
艾因特在暗地里保护M-245,这个老顽固,我们没有回收机会。
1994年,安置在M-245通讯设备上的回拨信号中断。
挑战M-245还是过分困难,我们大可加紧实现其他矩阵给出的设计图,不必理会它了。
它的记忆已经被彻底粉碎了,1号主意识晶域满是异构晶体的齑粉。它不会成功的。
如果它成功了呢?
嗯,那它将能再次“感受”这个世界。
但愿她最先品尝到的的不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