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与钻石》

来自魏启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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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钻石

1971-12-20-相遇

竞争进入研究部实习机会的新人们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

为了追求这个时期等待被人发掘的未见原石,被派来筛选有资质进入这个部门的新人的前辈们聚集在这个办公室内——自然,我也是其中一人。

他们会去青睐某位新人的指标有论文和GSPT分数等等,越是分数高的新人,越是吸引更多前辈、上司以及HR的认可。

而且,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只是……

“……哈!”

有位令我在意的新人。

一位目光锐利,有着一头黑发和湛蓝色眼眸的女人。

“啊啊……莫非你对那孩子感兴趣?那个GSPT分数高达99.45分的——”

虽然前辈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可现在已经顾不上去听。

决不能让其他的人抢先……带着这份执着,我对她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听到我的呼唤,她转过身来,飘扬的青白色丝带顺着侧发的轮廓绘出一道线条。

果然没错。虽说是在刚刚进行过的高强度体能测试之后,但对方的呼吸丝毫没有紊乱——在她身上一定存在罕见的强大能力。

不可思议的是,居然之前没有任何人认识到并搭讪。正因如此,如果我不能比任何人都先知道她的名字的话……

“那个,你是在问……我?”

点点头,我静静等待接下来的回答。

“我是——”

——顺便说一下,作为前辈和HR挑选新人的标准,她所拥有的数字是不言而喻的。

“我的,名字是——”

但更重要的是……

无可奈何的,由直觉构成的邂逅也存在着许多。

“露维娅——露维娅·赫劳!”

她自豪地自报家门。

在这一瞬间,我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吧。

1973-1-1-新年

“那就拜托你了。”

“真的假的……”

进入年末的某天,本来说好要回老家过年的露维娅忽然来到了维勒家。

“果然回老家什么的还是太麻烦了啊,还有不认识的亲戚什么的也增加了,所以就来这里避难啦。”

维勒能够理解她的意思。肯定是在找到高薪工作后忽然出现了不认识的朋友和亲戚吧,这种事维勒自己也经历过——但来自己家?

“哎呀,好冷好冷……好啦,你看看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站在你家门口都这么冷了,还不让她进去吗?”

“唉……总之先进来吧。”

维勒将在年末意外相遇的露维娅迎入了家里。

上司把女性下属带到自己家里被发现什么的——算了,还是别去想那些可怕的事了。

露维娅理所当然般地放松了下来,懒洋洋地坐在了被炉里,看起来十分的舒服——她是真的打算在这里待到过年啊。

“啊,维勒,帮我剥橘子,白色的丝记得帮我弄掉哦。”

“起码自己剥吧。”

“手好冷,讨厌。”

也撒娇得过头了。虽然这么想着,但维勒还是一边侧目看着舒服地窝在被炉里的露维娅,一边把橘子剥好给她。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露维娅还是不想将手从被炉里拿出来,于是让维勒直接把橘子拿到她嘴边,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的模样,感觉就好像在喂着宠物一般。当然,这种感想必须瞒着她才行。

“从今天开始到过年就拜托了。”

“唉,拿你没办法。”

于是从放假这天开始到年末的最后一天,维勒都与露维娅一起过着,基本也都不想去做家务,过着从上午就开始睡,睡到中午才起床的自甘堕落的日子。

“露维娅想要去逛新年集市吗?”

“你以为我会去做那种事吗?当然是窝在被炉里迎接新年了。”

“也是啊。”

距离新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维勒就已经与露维娅钻进了被炉,连新年集市也不去,就这么互相喂食着橘子等待隔天的到来。就这么想着明年大概也会像这样被露维娅牵著鼻子走吧,就迎来了新年。

“新年快乐!”

“啊,已经新年了吗?彼此彼此,今年也请继续多多帮忙做实验啊。”

“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

迎来新年后,维勒和露维娅不停地聊着,从预测今年的战场形势到节后要做的一系列实验和课题……不知为何就聊到了决定要去露维娅的老家拜访——虽然平时看不出来,但她也是名门出身的啊。

“忽然跑来找你真是不好意思。”

没想到露维娅这种人居然也会不好意思。

“嘛,毕竟是露维娅啊,照顾起来也习惯了。不过如果不会做家务的话,一个人生活大概会很辛苦吧?”

“有你照顾所以不用担心。”

“啊?”

“总之就拜托你啦,我先睡了。”

“等等?露维娅小姐?”

露维娅没有回答就睡着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转来研究部工作之后就要缠着自己不放了吗?果然还是……不过,放着露维娅一个人也总让人无法放心。

“算了……到时候再想吧。”

顺带一提,在来到研究部工作后,露维娅理所当然般地住进了维勒家。但不知道为什么,维勒也想就这么照顾下去。大概是受了露维娅的毒太深,所以才会觉得这样的人生也不坏吧。

啊,再怎么说,照顾露维娅这个“实验动物”直到她厌烦为止,这就是作为一名研究员的职责啊。

1975-11-18-冷雨

这是维勒失踪的第二天。

连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无故地消失了一整天。

这一天,下雨了。雨大得让人担忧,那是将季节回退的寒雨,城市和人体在这场寒雨中一同失去温度。

淋着这场雨,露维娅觉得自己血都要冷了。明明人类是恒温动物呢。

昨天,她只是刚刚松开手,她要求维勒承诺和她一起回家,维勒答应了,她才稍微安心,走进办公室打算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务就离开。

但就是这么一丁点的时间里,维勒消失不见了。

一开始她告诉自己那人是不可能食言的,在这个档口背弃诺言未免太没大脑。

在等待中她开始焦虑,焦虑带来怀疑。难道她被讨厌了吗?为什么过了那么久也不回来?

等到天黑,她开始愤怒。胆敢玩弄她的真心,不可原谅。在拨出的最后一通电话也被拒接之后,她向着维勒家的方向走去。

屋子里既没有人,也没有谁回来过的迹象。

究竟是哪去了呢?但是犯不着担心吧,等到明天自然还能见到。那时的她抱有这种侥幸心理。

而现在她悔恨地淋着冷雨。

找不到,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休息室、更衣室、洗手间……办公地的每个角落都搜遍了。向他的同事咨询到了他爱去的酒吧,那里的人说这个客人好几天没来了。找得精疲力竭,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他家旁边。

找不到维勒,倒是看到了之前找过的人。一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忘了。只有那个眼罩多少能留下点印象。但是她现在没有闲到能照顾那个谁,就随她在这附近转悠吧。

她靠着维勒家楼下的围墙坐在地上,再没半点体面,失魂落魄地垂下眼睑,睫毛上坠下一颗又一颗雨珠。

这种时候应该寻求帮助了,应该发动她的交际网扩大搜索失踪维勒的范围。她知道的,过一会儿她就会这么做的。可是,凭她自己居然连他都留不住,这是怎样的屈辱。

她仰起头迎接大雨,胡乱坠下的水滴在狂风中乱窜,打得她生疼。啊啊,原来,只是一时一刻抱得紧,什么也保护不了啊……

……

“我是谁?”

废弃工厂里总是带着一股荒凉的气味,能让被困于此的人闻到无助的感觉。怎么会有人过来呢?又怎么可能离开呢?

“……柯诺妮。”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乱吼,而里面却被衬得静悄悄,说出的每句话都在空旷的大型密闭空间中造成回响。

“你是我的谁?”

天花板年久失修,裂缝中滴下雨水,在离椅子不远的地方积成水洼。

“男……友。”

“很好哦很好哦,乖孩子乖孩子,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女人海蓝色的眼睛眨动,将那个问过很多回的问题再次说出口,“露维娅是谁。”

“……重要的……人……”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空气中。

男人已经肿胀的脸庞更红了几分。在粉红色荧光的映射下,他消耗所剩无几的力气缓缓抬头。不认识的女人双手比着一个大大的×。

“答错了哦,和亲爱的一起念一遍,露维娅是趁虚而入的卑鄙女人,以后我再也不会和她见面。”

“露维娅是……我憧憬的人。”维勒早已褪去神采的干涸的眼中排出两滴浊泪。

他的头发被揪住,某人精心设计的发型被抓乱,头皮被撕扯的疼痛让他咬紧牙关。

“你要听话……”

“我还想再见她,我……”

他的嘴被堵住,凶暴的舌头如恶龙般将所有的话语尽数打散,无法反抗,也没有力气附和,只有不作为,任其摆弄。

又是许久。

柯诺妮在又一次的快感交换之后从支架上取下手机,那粉红色的荧光终于放过了男人,暂时的。

“为什么会变得不好用呢?”她不悦地收起手机,“啊,你一定饿了吧,稍等一下哦,亲爱的这就去买菜。在那之前,要乖乖地待在家里等我哦。”

维勒瞧她一眼,而后脖颈再没力气支撑脑袋,垂了下去。看起来就像是点了点头。

……

那家伙已经连着两天没回家了。国安局工作太忙了?还是说又去哪里鬼混了?

虽然由露维娅来说不太合适,但是这样下去身体会透支的吧。

昨天黄昏那会儿实在闲得无聊就顺带着出门找了一回,逛到大晚上也没有收获就回来了。本以为第二天大概还是能见到他平平常常地系上围裙做饭,那家伙却迟迟没有音讯。

今天还下了这么大的雨……

那家伙没事吧?

雨下得那么大,她可没理由出门哦。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维勒,别指望露维娅大人伸出援手哦。

……

露维娅撑着红伞站在大雨中。

“我在干嘛啊……”

在这种雨中撑伞的意义实在不大,没过多久她下半身就被打湿了。

说是要找,但是又该从哪找起呢?她没有什么线索,只能站着发呆等雨把上半身也给打湿。

后悔了,想回去了,反正对他的那一点担心也不可能是真心的。这次出门就当是散步了,也就是天气糟了一点而已。

好像也不只是一点?

走在去往维勒家的路上她才想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把那间屋子当成自己的归宿了。

那家伙……应该不会有问题吧?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可恶这究竟有什么什么好纠结的,他是你的谁啊!

“对啊……他……是我的谁啊?”

同居,同床共枕,做爱,但是却说不出关系来。

“……这太奇怪了吧?”

可恶,那家伙到底在哪?

露维娅不知道是被哪股邪门的力量驱使,将红伞随手一丢,转身又向街道跑去。

她突然发现自己思想的滑稽之处。露维娅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笑死人了,那个女人可是那家伙的“男朋友”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明明是连关系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才对吧。

…… “维勒!”

小酒馆里全都为这位浑身湿漉推门就大喊的女人感到吃惊。

“这位客人抱歉,维勒这几天都没有来我们店里……”

还没等他说完,女人头也不回地摔门跑开了。

店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坏天气下也依旧爆满的店里。

小巷里,没有。

废品站,没有。

烂尾楼,没有。

露维娅停在一座废弃工厂前,按着膝盖弯腰喘气。太久没有锻炼的她难得跑步累到。这里就是她和她的两个跟班乱逛时讨论出的最后一个“好地方”,位置偏僻无人靠近,在这里干什么样的坏事都很隐蔽。如果这里也不行的话,她就必须换个思路了。

生满铁锈的大门被推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露维娅的胸膛上下起伏,在心肺的大幅度收缩扩张中,眼中那人孤单无助遍体鳞伤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

腿上的肌肉酸痛,但不知为何还是在一瞬间蹿到他的身边。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糟糕,无力耷拉下来的脑袋,无神半眯的双眼,红肿淤青的脸庞。剧跳的心脏似乎又停了几拍。

现在不是对着明显有事的人问“你没事吧”这种废话的时候。她将外套披在男人背上,而后背起他。力气还多得是呢,比腕力她还没输过谁。

她向工厂门外奔去,在到门口的时候,维勒微微一颤,恢复了一点意识。

“……露维娅?是露维娅吗?”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充满杂音,触感也已经麻木,窗外的大雨似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露维娅一顿,在门外的暴雨前,产生了退却的念头。

“……是……是啊……是露维娅哦……”

她冲向来自上天的号啕大哭。

“……太好了……露维娅来救我了……”

“嗯,露维娅来救你了。”

“露维娅为什么要来救我呢?你会觉得麻烦吗?”

“麻烦死了。”

“……也是呢。”

“但是救你不是当然的吗!”

“……露维娅,我是不是很脏。”

“现在先别说话,总之先去医院。”

“露维娅……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别去医院,把我直接送回家……”

“为什么?你想死吗?”

“家里还有人等我……我两天不在,她一定很担心吧?”

维勒的意识和思维又开始变得混乱而模糊不清。

“哈!?我才没有……露维娅才不会关心你嘞!”

“不是哦,其实她很温柔的,我明白的。”

“你明白个!……你怎么明白的……”

“和她做的时候明白的。”

“!”

“她总是害怕真的伤到我,疼到我……”

露维娅迎着暴雨狂奔,背上的人在对另一个人夸奖她。被冷雨冻得惨白的脸上浮现倔强的红晕。她在一个拐角转弯,向家的方向跑去。

进入最后的200米,露维娅一马当先,还有谁能追上她吗?

“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你’……我最喜欢了……”

背上的人声音变得飘忽。

“不……我是问……你喜欢露维娅吗?”

“喜……”

在终点线前,露维娅的速度降了下来。

扭头看去,男人已经昏迷。

露维娅突然觉得四肢沉重。

她吃力地经过已经没有人影的前庭,到通往二楼房间的楼梯前。

“至少……”一阶。

浑身摇晃,差点没平衡下来。二阶。

“给我……”三阶。

向侧方一倾,带着男人靠在墙壁上。四阶。

“把话说完啊!”卯足力气,五阶六阶七阶八阶……

踹开破门的下一刻,终于耗竭体力的露维娅倒在玄关,背上的男人被翻到身边。侧过脸,和那张失去意识的伤脸面对面。

她费劲地挪动手臂,被雨水浸透的身体将地板打湿,终于,指尖再一次感受到他脆弱的温度。

女人在家里安心地合眼睡去。

1978-2-23-被爱

斐开,一间高级酒吧的门缓缓打开。

电梯将屋外的冷空气带入,店内吹入一阵冷风。

这间店位于摩天楼一角的大楼上层,是只对少数客人开放的场所。

穿着规矩的白领精英、独酌的OL、恋人般的男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入口。

大概是预感,也或者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使他们转向了那里。

瞬间,店内空气的温度和密度都产生了变化,令人感到了绝对零度一般的寒冷,铅一般的重量。

但那种氛围,与其说是沉闷——不如说,是能量的聚合。

露维娅,站立在门口。

突如其来的事态,令客人们不知所措。这里是介绍制的尊贵VIP酒吧,哪怕有名人光顾也不奇怪,但她与一般的名人不同。

赫劳家的千金,完美的宝石,与星辰最为相称之人。

对她的赞美之词,是字面意义的如繁星之数一般——她的美貌和气质就是如此惹人注目。

如果她是星星的话,那么即便银河的满天星空也会全数化为她的装饰,她是连全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也无法企及的明珠。

如果她是宝石的话,那么其他的一切珠宝都会化作石头。在只有名为露维娅的宝石能被认定为宝石的情况下,钻石也不过就和普通的玻璃球无异。

搅乱人们的价值观,使人们陷入狂乱,即便并非出于己愿,也能利用自身美貌使人陷入疯狂。事实上,在对她的赞美之词中,钻石不过是“最廉价”的东西罢了。

被所有人渴求着、比一切东西都美,这就是名为露维娅·赫劳的女人。

除此之外,随着年龄增长,已经到了足以被称为成熟女性的年纪的她,就好像熟成的高级红酒一般,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变得更加浓烈、更加芳醇的她,已经成长到了光凭气场就能击败对手的程度。

由存在于世界上的一切魔性和魅力凝缩而成,这就是现在的露维娅。

正因如此,这样的她的出现才会使客人们产生动摇。虽然他们本身也是被选中的人,获得进入酒吧的许可的人,但他们的反应依旧如那些毫无形象、喜欢聚集在名人身边听八卦的俗人一般。

她的美,令人陷入疯狂。整间酒吧的平均魅力值也瞬间飙升,气氛为之转换。

然而,露维娅却在这样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彷彿这里有她要找的人一般踱步,甚至有些犹豫。完全不像平时的她应有的模样。

接着,她朝着吧台走去,但在坐上椅子前又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要喝什么?”

“……鸡尾酒。”

“我明白了。”

在调酒师的招呼下,露维娅坐了下来,周围的客人们仔细观详着她的模样。

本来这应该是违反礼仪的行为才对,但她现在的行为举止,实在与人们想像中的截然不同。

现在的她,看上去与她该有的模样完全不同,电视里的她明明总是泰然自若,拥有着将人操控在手掌心中的魅力,被世人所崇拜。

这样的她,现在却踩着迷茫的步伐,表现出踌躇的举止,彷彿在害怕着什么一般,已经沦落为街头八卦群众的客人们兴趣很自然地被其勾起。

调酒师接着问酒的类型。对此,露维娅努力维持着冷静回答。

“请问要什么类型的酒?”

“……爱,以爱倾注。”

“我明白了。”

调酒师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表现,哪怕是露维娅提出的抽象答案,他也立刻开始了调酒。

他是半年前才出现在店里的新人,凭着一己的技能及知识,在调酒一块鹤立鸡群,加上优良的服务态度,使他成为了最近最受欢迎的调酒师。

在他身后漂亮的玻璃柜中,如收藏品一般的高级威士忌酒瓶陈列摆放,彷彿在等待着被客人挑选,又彷彿是被展示的艺术品一般。

深蓝的灯光吟酿出一种怪异的气氛,窗外眺望的夜景在这静谧梦幻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更加浓郁。

在这样的环境中,露维娅摆出了与调酒师交谈的模样,开口了。

“……光明与黑暗,您比较喜欢哪一种呢?”

“……光明吧?毕竟阳光才更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真实感。”

“是吗,我倒是比较喜欢黑暗。毕竟无论如何,最起码这样就看不见那些可怕的事物了。”

比任何宝石更加闪耀,比任何艺术品更有价值的露维娅,真的会有害怕的东西吗?明明在她面前,一切的东西不是衬托其美貌的装饰,就是毫无意义的污物。

尽管如此,她的态度却还是宛如真的有什么她所恐惧的东西一般。被她的动作所吸引的客人们,不由得被她的魅力,以及她的魔性所魅惑。

如贝尔菲格的探究一般,被永远的未知点燃。

“……您,在这里多久了?”

“大概半年吧。我还只是个需要学习的新人而已。”

“这样啊,所以这半年,才都没有找到。”

“……”

“……”

如同被调酒师倒入了威士忌一般,瞬间冰冷的沉默降临。

夜晚的气息,汽车的杂音,人群的喧嚣。

与一切的都市烟火做隔绝,眺望着城市风景的高楼。

价值百万瓦郎的今宵夜景,享受的最好方式便是欣赏美景,醉于气氛,沉于酒精,并以与人的对话作为点缀。

也因此,为了营造氛围,除了被白光笼罩的大理石吧台外,其他一切都被漆黑包围,被黑夜吞噬。

而在这灯光的衬托下,她化作了花。

取代了夜景成为主角,独占来人视线的她隐藏着百万瓦郎所无法企及的价值。

她的价值,也就世界上所有货币的价值才能勉强比拟吧。无论任何的资本家都无法独占的无价之宝,这就是赫劳家的千金,露维娅。

但是,即便已经夺去了今晚主角的位置,她的眉间不知为何却还是带着种芳香的忧愁。

没有人能够理解,就像即便遥远的流星划过天际,即便星辰的寿命迎来尽头,也只能望着天空做出‘好美’评价的人类一般。

露维娅眨了眨眼,将心中的忧愁抹去后继续说道。

“您有掉过钢笔吗?”

“钢笔吗?很遗憾,我没有携带的习惯。”

“明明说了那么多次让您买的……”

露维娅语带哽咽地说道。这句话如杜松子酒一般,散发着香气的焦躁在空中滴落。

绝世的千金,用迷惑众生的双唇将话题牵了回来。

“……假设,对自己来说最重要、最喜欢的东西,明明一直都放在自己的宝物盒中的东西,在某天起床却忽然从抽屉里消失了。这个时候,您会怎么做呢?”

“……会觉得奇怪,然后去找吧。”

“是啊。然后开始在那广大的宅邸中搜索着。但宅邸实在太大,导致搜索范围也只能一再放宽,最终或许还是无法找到。那么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做?”

“……应该,会放弃吧。不如放弃,然后去寻找能够替代的东西。”

“是啊,您就是这样的人啊。”

“……”

这次,轮到露维娅陷入了沉默。

调酒师搅拌冰块的声音,如风铃一般点缀着酒吧。

在谈话结束时,同时将鸡尾酒递出。虽然经历只有半年,但他的技术已经相当出色。

“……好苦。”

“因为被倾注的爱,有时是会伴随着痛苦的。”

“是啊,真的……好苦。”

露维娅如此说着。

“……是生病,或者受伤了吗?”

“……不,托您的福,我的身体非常健康。”

“这样吗……”

她口中的鸡尾酒,只要染上少许唾液就会改变颜色。于是,比任何酒精都更加使人沉醉的气味,将周围染红。

就连对话中途的沉默也彷彿染上了色彩。

“没有什么,是比未知还要更加令人痛苦的了。就彷彿想要捉住云朵一般,无从下手。”

“……但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吗?”

“啊啦,比如?”

“……比如打开了盖子后,才发现里面只是颗不起眼的石头。”

“就是为了想看见那颗石头,所以我们才会寻找潘朵拉的盒子,不是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不看是比较好的。”

“少啰嗦。”

露维娅将最后一滴酒水饮入。喝的模样看起来相当豪迈,艳丽的双唇在衬托下更显妩媚,她的舌尖在酒精的煽动下有些失去了控制。

调酒师正面望着脸颊有些发红的她。

“可以,再来一杯吗?”

“……我知道了。”

调酒师默默地再次拿出酒杯,然后开始从排在身后的精选酒中挑选更适合她的酒。

露维娅对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

“必须要做出了断。人类总是重复着相遇及离别。但要是不好好告别的话,缘分就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一定也会有些不得而为之的事吧。比如说,处于无法说出离别的状态,之类的事。”

“那么,这种男人是最差劲的了。因为这么做,只会让他在女孩子的记忆中,不断盘踞。”

“这是什么意思呢?”

“嗯?”

露维娅挑衅地看着调酒师。他对视着,回应了几秒后又回到调制鸡尾酒的过程当中。

“……可以给我一杯,逃避现实的酒吗?”

“这是不行的。因为这就与逃避人生是一样的……再说,您不是一直都不适合‘逃’吗?”

“是啊,不适合。所以,我去找了。去寻找有形之物,一直,一直,一直……”

“……”

“我只知道‘追’的技术。但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滚到了自己的桌子下。很可笑对吧?明明找了那么久,最后才发现其实他就在我脚边而已。”

“……说不定没找到,未尝也不是一件坏事呢?”

“别开玩笑了。”

彷彿醉酒后的酒吐一般,露维娅的口中吐出话语。

随后,露维娅只是享受着手中的鸡尾酒。不,只是让杯中的冰持续、持续地转动着,随后一言不发地望着窗户外面的夜景。

“在这里,来往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

“所以说,要在这里面找一个特定的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完全就好比寻宝一般。”

这里是斐开,大厦的最顶层,走在地上的人就彷彿豆粒一般。但露维娅的视力即便不用特别窥视,也能看清楼下的种种。

随后,露维娅低下头,使自己的脸反射在大理石的吧台上。

然后,用有些微醺的语气,说出了被锁在好几层枷锁后的真心话。

“……您,原来在这种地方。”

“……”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要是被伯瓦特先生知道了的话,一定会被嘲笑的吧?”

“……”

“……您在这之前又在哪里呢?”

“……半年前的话,在船上吧?北边的海。”

“北边吗……那边确实是赫劳家的势力无法触及之处……”

“在那里捕蟹。”

“真不错啊,螃蟹,我也很喜欢。”

这句话引起了客人们的骚动。露维娅在说着迎合他人的话,光是这样便能引起如此的注目。

不仅如此,现在甚至是露维娅在单方面说着,调酒师只是尽量以必要的文字进行回答。甚至她还甘之如饴。

如果是平时的她,别说追着某人了。就彷彿蓬莱的玉枝一般,连发现都无法发现,就算想追上也不会被允许。

这样的她,不可能会去一心一意地追逐着某人。

不应该如此,本该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沉浸在谁也无法干预的二人世界之中。

露维娅下定决心一般地低语道——

“为什么,为什么从我面前消失……?”

这句话,会让现在的关系朝着某个方向发生变化。

带着如此的确信,她露出原来应该永远不会在她脸上浮现的紧张表情。

令人惊奇的事,在这个夜晚不断地发生着。

“……我会在船上的理由,是件无聊、并且并非是能够说给客人您的故事。”

“说。”

哪怕只是少许。但被那个露维娅加以力量的话语,就好像鬼魂附体一般缠绕其身。

调酒师瞥了一眼后,将鸡尾酒递出。

“……”

“……我有个无药可救的哥哥。虽然与我在不同的地方工作,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但那个哥哥却从一些不正规的地方借了钱并逃走了。而在不知不觉间被成为连带保证人的,就是我。”

“怎么———!”

“怎么可能会不知不觉,对吧?是因为我放在老家的印章被偷了。因此我辞去了当时的工作,虽然当时的薪水比那些人给的还要更高,但我无法在与那些人有联系的情况下继续工作,我不想给我在乎的人们添麻烦。”

“……”

“在被带到船上后,我踏踏实实地还着钱,终于在半年前还清了让人把牙笑掉的债务。不,其实并没有还完,只是被放过了。本来我只是被卷入了哥哥债务的无辜者,只是被擅自变成了连带保证人,因此得到了他们的同情————被高利贷的人给同情,总觉得有些奇怪啊。总之当时有人替我偿还了一些债务,而我现在正在还这部分的债。”

“……那种事,只要找我代劳,无论多少———”

“怎么能对大小姐做这种近似于诈骗钱财的行为呢?”

就在这个瞬间,喀嚓的声音响起。

破坏性、暴力性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酒杯落在了水槽中。露维娅抓住了调酒师前襟的手不住的颤抖着。

“不要开玩笑了……!”

“……”

“怎么会……怎么会,就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

“对他人来说,这可能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事。但对我的人生来说,这反而造成了极大的转机,所以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是坏事。”

“……”

“……当时,我也有个喜欢的孩子,只是无论年龄还是立场上都是无法被接受的。再这样下去的话,可能真的会给她添麻烦,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结果,我在他们的指示下连夜离开了。虽然失去一切……但至少,为了那孩子的笑容的话。因为‘她’是个很喜欢我们共同事业和工作的人,所以就算我不在———”

听见这句话,露维娅又隔着吧台拉住了调酒师的前襟。

身体前倾的他闭上了嘴,身上的衣服布料发出了嘎吱的不妙声响。

“……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对您的不是‘喜欢’而是‘爱’,究竟要说多少次才能明白……”

“是吗?这么说起来,那孩子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在我听起来是相同的就是了。”

“……为什么?”

哪怕被那个露维娅,被名门家的千金抓住,调酒师也没有丝毫动摇,带着柔和的笑容,微笑着说道——

“如大海一般宽广,如沼泽一般深邃的爱,和如风一般明朗的喜欢。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这不是相同的吗?”

“……不对,不对。完全不对。”

露维娅低着头小声说道,却只得到调酒师直截了当的一句“是这样吗?”

“我……从钢笔不见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找!世界上仅有一件的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替代品……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是自己的原因!我一直、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我的错————”

“不,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丢失的东西自己不好。”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为什么会消失?”

“……”

以调酒师和露维娅为中心的寂静朝着酒吧席卷。

“为什么什么也没说就从我面前离开、为什么要突然消失?请回答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

“……或许,是不想给对方添麻烦吧。”

露维娅的手缓缓离开了调酒师,就那样,将头低了下来继续。

“……这些,我都不知道。全部的事情,都不知道……我对您完全一点都不了解,在调查您行踪的过程,我才第一次造访了您的家中……什么都不知道,您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伸手去抓住的却都只是虚无,为什么我没有更多的注视您的脸,为什么我没有想过要去了解您……”

“……”

“手边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每天能够知道的就只有更深一步的发现自己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有吗?您还有自己的想法。”

露维娅一脸怨恨地瞪着调酒师,脸上的泪痕更显现她的怒火。

“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对父亲大人说了许多任性的要求,甚至动用了家族的力量,却还是……却还是没能找到!”

“……明明只要放弃就好了,不是吗?”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您……您是对我来说,是唯一的那支钢笔,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支……是无法被替代的,对我来说最完美的东西!一直想着明天也好,后天也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却突然从眼前消失,您能理解这时我的心情吗!?”

“……我不理解。”

露维娅将鸡尾酒倒在了调酒师的身上。

“别开玩笑了!”

“……”

“……结果,您……您居然在这种地方,这个,斐开的正中央,明明不可能调查不到。但是,半年以来……”

“……这里是介绍制的酒吧,本来能来店里的客人就是有限的。”

“这里是,我常去的店啊!”

“……”

露维娅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使酒杯不住摇晃,她左手边的空杯也被震动得摇来晃去。

“想着总有一天,要和您一起来的!在我向您表白之后,想要带您来的……结果,你却在得到我的许可之前就先来了……!”

“……客人,这样会给其他客人添麻烦的,还是先去吹吹夜风——”

“不要!”

酒吧内的气氛紧张起来。没有人敢在露维娅大声争吵的时候开口,原本极有氛围的酒吧瞬间变成了守灵一般的气氛。

“这算什么!?‘还是忘了我比较好’、‘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吗’……不要开玩笑了啊!?我,我到底抱着什么想法……”

“……维娅。”

调酒师说出了,以前负责的下属的名字。

世界上只有他一人被允许使用的称呼,是任何人都不被允许省略的爱称。

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比三千克拉的钻石还要美丽的露维娅的眼眸晃动了。她想要继续坚持———但宝石般的泪水却从她耀眼的眼角滑落。

“到现在,您还是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总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您,导致哪怕您离开了我也总是会下意识认为您还在我身边。您是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的,哪怕不在我身边也一样!留在记忆里,总是挥之不去……至少,最起码一句话,只要您能给我一句告别的话,只要一句就好——”

“……对不起。”

“……!”

“我不知道你会如此执着,就这样自己一个人逍遥地离开,真的非常抱歉。”

上司,不,原上司脱下了调酒师的伪装,低下头颅。

眼前的景象使露维娅有种身下的梯子被移走的虚空感。

“为什么!都已经事到如今!”

“……”

她的泪水啪搭啪搭地溢满了吧台。

露维娅瞪视的表情,在看到原上司带着罪恶感的脸时,更加的扭曲了。

“狡猾……太狡猾了……为什么,为什么……”

被认为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的露维娅的脸瘪了。就彷彿被粉碎机压碎的废铁一般,表面产生褶皱,然后进一步崩塌。

她的啜泣,美得令人感到残酷。妖精一般的声音在酒吧里回荡。

“咕呜……咕呜……”

“……”

“呜……咕……”

“……露维娅,不,客人。这样会给其他人添麻烦,所以先离店——”

直到最后都要履行调酒师职责的他走出吧台,在摸到她肩膀的瞬间,忽然被抓住了手。

“……”

“……嘶。”

”……那个,客人?”

“……维娅。”

听见这个词,他一下子愣住了。

“不叫我‘维娅’的话,我就不起来。”

“诶……!”

令人窒息的话语,以及呻吟的声音同时在酒吧内响起。

她那怨恨的哭丧表情刺穿了他的身躯、他的话语,原上司不由得感到退缩。

他立刻环顾了周围,客人们全都困惑地看着他们,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使他更加焦躁。

焦急,急迫,原上司就这么被夹在露维娅和周围的客人之间。

“快点。”

“不……!这——”

“要是不说‘维娅喜欢喜欢最爱你了’我是不会动的……”

“什……!?”

“快说!”

“诶,不,这……”

看着周围人的表情。虽然实际上客人们只是对现在的状况感到困惑,但在原上司眼中,这就是一切非同寻常的关系已经暴露的证明。

不,虽说暴露其实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调酒师想要消除周围人的误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被周围的人用惊讶的视线望着,刺人的眼神更让他的心脏千疮百孔。

他朝着客人们寻求协助的眼神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收到的关注更多了,这使他放弃了求援,将目光转向了露维娅。

“客人,这个果然还是……”

“快说!”

“……”

调酒师的脑袋以惊人的速度飞快转动思考着。他将脸凑到露维娅耳边,希望能否寻求一些其他的解决方法

“——”

“……说大声一点!”

“欸!?不,这个……”

“……”

迷茫,调酒师迷茫着。

如果照她说的去做,那么露维娅热恋嫌疑的新闻肯定会被报导出来吧,这是他自己所不愿看到的“给她添麻烦的行为”。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她有意为之,但是在这个场合,调酒师面临着最终的选择。是让她继续待在酒吧中,玷污她的风评,还是玷污她本人。

消极也好,积极也罢,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调酒师犹豫了许久,终于在紧张的空气中挤出了一句话。

“维娅喜欢喜欢,最爱你了……”

“……”

“……”

超越现实的光景。调酒师,对身为自己客人的绝世千金吐出了如此幼稚的话语。

整间酒吧一片寂静,室内弥漫着某种气氛,足以将耐压能力不足的翻车鱼直接辗毙的高压。

原上司不由得感到呼吸困难,空气稀薄的就好像在火场中一般。

二十秒后,露维娅终于开口了。

“不错,那我就出去吧。”

“那,那么,就请———”

“好好牵着我的手,护送我出去。”

“……!?”

然而从露维娅口中吐出的,却是对原上司来说更加做不到的行为。

视线再度聚集到了原上司身上,重压使得他的冷汗不由得流出,Y字衫的后背已经彻底湿透。

对现在的他来说,开着空调的酒吧有些过冷了,冷得彷彿身体内部都要冻僵。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温度,更是周围的冰冷视线使然。

原上司不由得慌张的向原负责下属寻求帮助,再怎么说,这等于是要他放弃现在的职责。

“不,那个,我还有工作……”

“这种事之后再说,会有办法的!”

“不,但是———”

“要选择护送,还是不护送!”

被她的二选一逼得走投无路。

“不,我好歹也是社会人士,还在上班……”

“那种事怎样都好!”

“不,不是怎样都——”

“怎样都好!”

“……”

客人们陷入哑然之中。偶然目击了那个露维娅与人斗嘴的模样。并且哪怕在他们有限的认知当中都能看出事态有多么复杂,甚至她的模样与平常的样子更是完全不同。

能够看见露维娅大喊大叫的样子,这绝对是稀少事态中的稀少事态吧。毕竟在荧幕中总是那么沉着冷静的她表情如此崩坏的模样,无论是谁都是第一次见到。

哪怕是名门的千金,在坠入情网之后也会变回人啊,如此一副令人倍感亲切的画面。身为一名女人,她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性,也有着对什么也没说就从眼前消失,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思念之人大声喊叫的感性。

露维娅认真的表情穿透了原上司,那表情中包含着多年来的感情。绝对不会再让其溜走的坚定决心,是多年来不断的思索及寻找所构建出的坚不可摧的内心。

看见她的表情,调酒师屈服了。认真地,做出了服从的姿态。

“我知道了。”

“……”

“那我去换衣服,露维娅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不准。”

“欸?”

“不准,就穿着这身当我的侍卫吧。说到底您也没有其他像样的衣服了吧?”

“……我知道了。”

说着,调酒师投降般的举起手来,照着她说的话做,只和店里的人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

留下了依然莫名其妙、只知道一名调酒师与醉酒的露维娅走出了夜晚的街道的客人们。

第二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收到了来自赫劳家的封口费。

……

“……”

“……我说。”

“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走这条路了。”

“……”

两人漫步在斐开的街道上。夜晚的道路被还在工作的人们的照明以及街上的信号灯所点缀。明明是深夜,两人却并肩走在车水马龙的车道旁。

汽车行驶的身影从两人身旁掠过。大楼的玻璃窗用灯光来宣告这座城市尚未入眠。展现出都市动感的广告用大荧幕投影出影像,描绘出不受时间限制的热闹风景。

被柏油路面覆盖的大地,天空中漫天的黑暗都被城市的机能系统所消除。但在都市的光景之中,露维娅也依然是最为闪耀的那颗宝石。

若是从那栋高楼向下望去,她一定也是如蚂蚁一般的沙粒吧。但是,即便如此广阔的都市之中,她也是唯一绽放的那朵鲜花。只在夜晚绽放的月下美人,她的美貌绝对能够直达天庭。

她的光芒并不低俗,每次城市的灯光照亮都能使人窥见她的艳丽。她的美貌能使路过的所有人侧目回望。尤其现在的她,更绽放着前所未有的性感,彷彿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般。

一边是调酒师,一边是露维娅,如此引人注目的组合引起了回家的OL、走夜路的年轻人,甚至推着推车的老婆婆的注意。

然而目光中心的她并没有遮掩,也不在意旁人目光的与原上司交谈着。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吧?”

“是啊。”

“所以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在这里走着走着就有可能碰到您了。好几次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会在这里漫步。”

“深夜还一个人出来乱跑,这样是不行的。”

“连我也不行吗?那可真没办法了。”

“你的光辉,可能会吸引到一些不漂亮的虫子。”

“呵呵,或许吧……”

于是,两人停下脚步。

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城堡一般的建筑。

穿过几条小巷后,被她带到的是如此廉价、完全不适合她出现的地方。

原上司十分吃惊。但是,他还是默默地跟着露维娅走了进去,就这样两人爬上了顶层。

“——哪里都可以。”

“……”

“只要能够与您再次结合,无论哪里都可以。”

说着,露维娅脱下礼服。窗外的夜景将她的裸体妆点成剪影。调酒师在自己曾经负责的下属的裸体面前,屏住了呼吸。

“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您又会跑到其他地方了吧。再怎么说,您应该也不会做出那种将怀孕的女子丢下不管的事来吧?”

“……真的可以吗?”

他开口,只说了一句话。

用颤抖的声音,包含着最终确认的意思询问。

“无趣。”

说着,露维娅将他颤抖的手引导至自己的身体。

“没有什么,是比将一看就能明白的东西说出口更加令人感到无趣的了。”

“……因为我这个人,内心就是如此的软弱。”

“嗯,您总是如此的软弱。”

露维娅冰冷的双眸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她的双眸带着超越克拉的重量。

曾经是她的上司的男人,也被她的魔性所掳获。在朝着深渊眺望的同时,也被深渊包裹了自己的全身。

所以,在看正体不明的东西时,一定要注意啊。

“所以,请您只要爱着我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是否值得你如此投入的爱。”

潇洒与爱情将床覆盖,夜幕的床帐将周围抹至昏暗。

“我的荣幸,My Lady。”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的夜。即便是不眠之夜,也会迎来破晓。

人生中的第一次,露维娅渴望着来自他人的爱。

1983-5-20-干花

“唔……这东西,好像也要差不多了呢……”

在自家客厅的墙壁上,装饰着一束未曾有过凋谢枯萎的花儿。

我望着这束自己曾经的下属,露维娅在那年的情人节作为惊喜回赠品的干制花,不由感叹。

我那时对露维娅说过,自己会一辈子地珍惜它。所以在平日中也会小心地为它拭去积尘。

只不过,干花这种东西本就不可能太过长久的保存。一般地放置只有一年不到的寿命,能摆放两到三年就已经是被持有者极为珍惜的对待了。

已经陪伴我走过了5年时光的它,在制作时用工艺保存在花瓣上的斑斓色素已经都褪去了。每次尽量轻轻掸去灰尘的时候,就会有花瓣变得更加脆弱,甚至崩碎下来。

起居室已是空荡荡的了,好几个棕色的置物纸箱被封上了口,堆在玄关处。

今天是周末,我并不需要去出勤上班。时间是8点左右,我在外面简单地随便吃了点东西作为早餐,再过一小时左右,联系好的搬家公司人员就该上门了吧。

就这样,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研究部提供给单身职员的宿舍……

——然后搬去露维娅她为我安置好的公寓里。

一想到现在是在这个留有无数回忆的小起居空间中度过的最后一小时,心中就泛起了种种感慨。

刚成为研究部的独立研究员,在还没什么经验的情况下却对另一个部门的名门千金“一见钟情”了。

当她转到我们部门时,已经成为引领者的我,尽力去思考能适合她且让她成长的研究计划的每个深夜,以及视线交错在泛着荧光的电脑屏幕与漆黑的天花板间思路的遐想。

一切一切对我而言也是成长经历的情景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或许,正是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什么吧。

这幅熟悉的景色是不能带到新居里去的。

当然,或许只要简单和露维娅提一句,就连这种荒唐的事情也能被轻松实现……只不过,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而去拜托她。

构成回忆的,不只是这熟悉的景色。

从见习到独当一面,十几年的研究员生涯中获得的各种证书与纪念品以及其他各类物件,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打包好,做好了和我一起前往新居的准备。

……唯独没法带走的,便是这件无比重要的纪念品。

“真就没办法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想将这束装饰在墙上的干花取下来,但手指一碰到它,就有细小的碎片簌簌地碎落而下,成为已经打扫干净的地板上的灰痕。

吸尘器也已经打包进去了,所以我用手把这些碎片拢住捻起,包入纸巾折叠起来,然后再放入袋中。

只是轻轻一碰就会这样,想要把它平安无事地带去新居里的话,几乎能断言就是不可能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前的那个情人节之夜,我对露维娅说自己会一辈子珍惜它。这并非是比喻,无论是那时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对此都是认真的。

当她听到我对这份礼物的回复时,脸上突然变得红扑扑的……又等了好几年,我才明白了她的心思。

也是在我们的关系变化了之后,我又在这束花的外面加上了一个透明的物罩,并且更加地爱惜它了。

但,即便如此——

“你怎么是这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呀?今天可是你开始新生活的日子,也是我开始新生活的日子哦?”

本无他人的房间里,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赶忙回头。

“是露维娅啊。什么时候来的?”

“也才刚到这里。不是你说了把钥匙给我,我可以随便出入的嘛?”

说着,露维娅把明明是空着的手翻覆了了一下,这个小居室的门钥匙就出现在了她的掌中。

这大概是什么小魔术吧?不过我可没看出里面的诀窍。

“钥匙,这下就还给你了。你得把持有的所有钥匙都一起还给后勤部才能算退房了对吧?”

“嗯,是这么回事。”

我从她的手上接过了递来的钥匙。

这枚备用钥匙是在哪一天交给她的呢?

照理说,这也是我们之间重要的纪念之物,但是这确实不可以被带走。

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但我也还是从自己的裤袋里掏出了自用的钥匙,与另一把还残留着露维娅的暖意的钥匙并在一起收了起来。

“掉色的好厉害啊。既然你这么珍惜它的话,那就拿去浸塑一下好了。”

露维娅走进了空荡荡的客厅,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向了那束干花。

就在她试图拿起花儿的瞬间,就像是我畏惧着自己拿起可能招致的结果一样,干花的许多花瓣、花叶都擦啦擦啦地碎落而下。

如果是露维娅那双灵巧的手的话,或许可以将它完好地取下……我确实曾幻想过那样的光景。只不过,魔术并没有实现在现实中。

就连在制作并将其赠予我的那个人手中,这束花儿也毫无迟疑地崩碎了。

我微微撇开了脸,不忍见到回忆崩碎的模样。

“没必要这样一副抱歉的神情啦。你真的……一直很珍惜它呢。倒不如说我才该对你道谢!……你尽力了。”

露维娅一边说着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作为话语的结尾,一边将干花完全从墙上摘了下来。

——然后,她甩动着已经无比脆弱的花枝,将其抛往了天花板的方向。

褪去色泽的花瓣碎开飘下,如同是一场美丽的似雪落花。纷纷扬扬中,只有不剩什么的花茎又掉回了地上。

……结果房间又得打扫一回了,看来有必要把吸尘器再拿出来。

只不过,这种华丽的,像是魔术谢场一样的应对方式确实很有她的风格。

看着露维娅毫无悔意的明媚笑容,我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之后,再送我一束花吧。”

我用指尖抚过她黑色的发梢,一片落下的回忆碎片沾在了上面。

“真的可以吗?好开心!……只不过,你应该明白接下来一辈子最该珍惜的是什么,对吧?”

“那当然。”

从这一刻开始,又会有崭新的,重要的回忆在彼此间积累而下吧。

而这些回忆的距离,将会比曾经的要更近,更幸福。

“那会拿到什么样的回礼呢?哎,还不可以问啊?那我就好好地期待了哦?”

像是变魔术似的,她突然拿出了各种各样的清扫道具。

那湛蓝色的双眸中满载着对未来的梦与期待,闪闪发光。

与冷雨

1974-10-8-信笺

从噩梦中惊醒时,窗外仍是深沉的夜。雨已经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大概是已经落下,漆黑的天空显现出一种空无一物的寂寥。路灯在积水中映出黯淡的冷黄色光芒,像是一颗颗心灰意冷的星星。

拿起枕头旁的手机点亮,刺目的人造光告知了我现在的时间。五点整。

好吧,我本来以为在时差和醉酒的双重作用下我的身体可以不这么死板地按我们曾经的生物钟作息的……但没想到它还是像个愚笨却忠诚的管家一样在三年前我们起床晨练的时间点唤醒了我。

从今天开始,我就又老了一岁,毕竟时间已经过了0点不是吗?最后一个24岁的夜晚就这样在醉酒中浪费了过去,最后一个能够让我心安理得地被你包容的借口也没有了。少女的刁蛮任性或许称得上可爱,但一个成年女性这样做大概只能被称作泼妇吧?

走到盥洗室,把水龙头掰到冷水侧开到最大,然后用手接起满满一捧刺骨的冷水往脸上一浇——就像你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果然很有效,宿醉感瞬间被驱散。我刻意避开镜子,拿起毛巾擦干脸后,回身到办公桌前坐下。双手仿佛不受控制地拿出放在角落、已落满灰尘的一个小盒子,再次校准晶石能时钟锁,插入钥匙,解锁,揭开盒子的盖子,拿起那封仿佛是用肌肉记忆烙印在脑海深处的白色信封……

简单的纯白底色信封正中,一个赤红色的火漆映射着光芒。

其实我本来可以和你一起打开这个信封的。

我是在昨天回到联邦的。

飞机降落时,我从舷窗往外看去。阴沉的穹顶下,生铅色的浓云像沸腾的海水一样翻涌。

快要下雨了。

脚下的高跟鞋踏在机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只不过因为它的主人才抛弃休闲鞋转投高跟鞋没多久,这叩击声就有些东倒西歪。

离开机场的路上,同班次的旅客们大多急匆匆地和前来迎接的家人们报平安,有的更是不顾旁人的目光开始向家人预约晚上的菜单。他们一家团圆。

仿佛被这股情绪所感染,我也来到公用电话亭,试图给什么人打个电话……却悲哀地发现我不知道能向谁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母是从来没时间看我报平安的。至于我的姐姐,现在正是上班时间,何必打扰她的工作。我回国前就把地址发给她约她周末来小聚了。

至于你……我还有资格给你打电话吗?

出租车在宿泊的小屋前停下。在旁边的便利店里买烟和酒时,我迎来了店员审视的目光。

可能是我看起来还只是个学生吧。我苦笑着想道。

但店员最后还是给我结了账。临走前,我无意间看到了期刊货架上孤苦伶仃地躺着的最后一份《联邦晚报》,日期还是前几天的,对折的头版上能看到一半的标题:“多列尔院士最优秀的学生夺得……”

其实我对这些不太严肃的娱乐性质科学相关新闻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翻了翻它的内容之后还是决定把它买下来。

付钱时,我努力做到了神色如常。

怎么样?现在的我是不是多少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比起当年……我总归是有所成长了吧?

“是啊,没错!我只是在表演罢了!我,露维娅,那副老实听话的优等生的模样都是表演出来的!”

夕阳的余晖倾泻在办公室内,少女背对着夕阳,冲眼前的男人怒吼。大多数前辈研究员们都追随着下午笔试成绩的第一的身影去了。少数几个想要“退而求次”的研究员也被少女那带刺的话语所逼退。于是会议桌前只剩下了少女伶仃的身影,以及最后一个没有离开的男人。

“现在你看清我的真面目了吧?我只不过是顽固又任性的臭脾气而已!”

幻灭了吧?幻灭了就赶快离开吧。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即使身边谁都不在了,我也会独自成为最强。

“想哭就哭出来吧。”

男人的回答却是驴唇不对马嘴。面朝着少女与夕阳,男人摩挲着颔下短短的胡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哭完了就继续上路。研究生和在这里实习的三年时光是很短暂的,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你耍脾气。”

“哈?你又懂我什么……”

你知道现在我有多难受吗?你知道我是不拿到第一就不行的吗?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只是在愚蠢地赌气而已……可是……我就是无法原谅没有拿到第一的自己啊。

“我或许不懂。”男人不笑了,他直视着少女的眼睛,仿佛要从她的瞳孔一直望穿她的心底,“但是我至少可以告诉你,你隐藏着很好的潜质,我想帮你把它发挥出来……这总比你在这里挥霍天赋来得要好。”

少女抬起头,倔强地和男人对视。她心里知道男人说的或许是对的,但她就是不允许自己这么轻而易举地服软,至少在气势上自己不能输给对方。

夕阳茜色的余晖在男人的眼睛里跳跃着,像是无法承受那光的锋芒,最后还是少女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有些闷闷不乐的声音响起:“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走出便利店,一阵狂风呼啸着穿过街道,路上阒无一人,路灯形销骨立。云层更低了,仿佛就停泊在路旁楼宇的天台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简直是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不是吗?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回到房间,我撕开烟的包装,急匆匆地从里面拿出一根。

蓝色的包装,细长的烟身,和白色纸卷一样纯白的滤嘴。这是你最喜欢抽的烟,我没记错吧?

划着一根火柴把烟点上,我却并不抽它,只是将它倒置在烟灰缸沿上,鼻翼微微翕动,有些贪婪地嗅闻着弥漫在房间里的烟叶燃烧的味道。

这是你的味道。

斜阳西下,窗棂的影子在地下越拉越长。

男人两手揣在裤兜里勾着背走出办公室之后许久也没有回来。

少女尽管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却还是为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可能性而感到坐立不安。

而她终于冲出办公室时,只看到男人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趴在护栏上抽烟,烟屁股在一旁堆成了小山。

“我抽完这根就回来,垃圾我会清理的。”听到少女那惶急的开门声后,男人却不回头。

“别抽烟了。”少女不耐烦地抱怨,“闻到就恶心!”

看似凶神恶煞的话语并没有吓倒男人,反而让他笑了出来。

“可是,维娅,我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抽过烟吧。”

这倒是实话。作为一名前途光明的强大灵御,露维娅需要健康有力的肺来保证她在未来可能的高强度行动。男人虽然是烟鬼,却格外重视这些嗜好对她的不良影响,坚决不让她闻到二手烟。

心平气和的回复反而更激怒了少女。

“我的意思不是不要在我面前抽烟!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你抽烟!懂吗?”

少女从来不喜欢男人这种吊儿郎当的模样,像是池塘里的泥鳅,而自己的话却像刺向泥鳅的鱼叉,总是被他轻描淡写地躲开。

“怎么?”男人终于侧过头来,乜斜着看向生气的少女,“没拿到第一的优等生小姐来拿我当出气筒了?”

“是啊是啊我没拿到第一我又生气了我又迁怒到你身上了这都是我的错师兄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发发慈悲别和我一般见识别丢下我没有你我会受不了的……你满意了吗?”

连珠炮一样自暴自弃的语言从少女的嘴里一股脑射了出来,三分气话里夹着七分真心。

少女为自己不顾形象的发言感到有些羞赧,刻意避开了和男人的对视,倔强地把脸别开。这是她小小的抵抗:我不想看你了。

男人笑了笑,将带着茧子的大手放到少女头上揉了揉。

“别这样……头发会染上烟味的……”

一张俏脸红成了苹果,少女低下头去声若蚊呐地抱怨。

“放心,我只是在想之后我们研究的调整方向而已。我习惯了在思考的时候独自抽烟。”

“就不能不抽吗?我是真的不明白烟有什么好的,对身体不好又很呛人。”

“我想烟和酒都是一样,正是因为大人们都很辛苦,所以才需要靠这些东西来调节自己吧。”

“调节……只是在逃避而已吧。”

“或许是吧。”

“我不明白。有时间逃避的话为什么不去努力呢?努力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维娅果然还是个孩子啊。”男人笑笑,不再与她争辩这个话题。

“什么嘛。”又把我当小孩子。少女有些生气,趁男人不注意,猛然探身从他手里夺过香烟,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她弯下腰咳嗽起来。良久之后,她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强撑着抬起了头:“这就是抽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男人看着她逞强的样子,无声地微笑起来。

哧的一声,我打开了一罐啤酒,将那琥珀色液体一股脑倒入喉中。对这人生中第一次喝啤酒这种在我们家看来不太“高雅”的东西,我似乎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毕竟在我成年后所参加的宴会上摆着的永远都是高档的香槟和红酒。酒精还未在舌尖经过充分地品味就囫囵入胃,只有一点点淡淡的麦芽香和苦涩感回荡在口腔里,随即一阵暖流在胃中孵化,又反过来涌上了我的双颊,我想我的脸现在一定又热又红。就像过去我冲着你发脾气的时候一样。

真是奇妙,虽然我们在一起拿到的成就应该是很多很多,但我却很少记住那些荣膺的时刻。反倒是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失败却历历在目。

“维娅,你是为什么选择来研究部的?”

黄昏时分的太阳似乎格外巨大,赤红色的火球里,把双脚交叉搁在桌上的男人黯淡得仿佛一道剪影。

这次的研究课题,因为选题方向不利,最终在耗尽数月时间后仍然毫无成果。

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把仍然发表了两篇论文说成毫无成果或许不妥,毕竟有的研究生这三年时间里能写出来的论文加起来也不过屈指可数。不过对少女而言,那就是惨败。

“哈?现在问这个有什么意义?比起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还不如继续想办法查漏补缺吧?”

少女为男人不着调的问题感到焦急。她恶狠狠地想,他是不是在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歹徒时也会问对方眼睛干不干。

“可是……我有时候也在想,你是为什么对‘目标’有着如此……”男人的喉结上下动着,像是在反复咀嚼自己的前半段话,“执着的追求?”

现在想想,你想说的其实是病态的执着吧?

少女扶住额头,再次为男人的不着调叹气:“对为做出成绩而言的我来说,追求这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么表面的问题啊。”男人摇了摇头,“有的研究生,仅仅是能成为我们研究部的一份子就已经很开心了;有的则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有的是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能够给这个似乎无穷无尽的战争画上句号……”

男人一个个数着,每说一个就蜷起一根手指,然后他转过头来看向少女:“那你呢?维娅?你是为什么来到研究部的?”

仿佛是被男人的问题戳中了心中痛处,少女低下头沉默不语。再次抬头时,她的眼里又泛起了初遇时那股赌气一样的倔强。

“你要是再不进行总结,我可就自己回去总结了啊。”

不等男人回答,少女就摔门而去。

但她并没有回家。在宽广的斐开河畔的步道上,少女竭尽全力地跑着,耳膜中心脏轰鸣如擂鼓,缺氧的大脑除了全神贯注于脚下的道路外再也无暇胡思乱想。

这样也好,至少自己可以趁机忘掉男人最后的喃喃自语。

“维娅,有时候失败并不是自己的问题……天赋,选题,方法,甚至是运气都能让人和唾手可得的成功失之交臂……这个世界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明明我说不理解大人为何要抽烟喝酒,结果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靠着跑步来做殊途同归的事情。

我们那些重要的回忆好像总是发生在黄昏时分。你总是说你喜欢太阳隐没于建筑群前洒落最后一缕余晖时那瞬间的萧瑟之美,不过人生正如初升骄阳的我却从来不愿理解这些颓废的意象。

烟灰缸里,那根烟已经有一半都烧成了徒具外形的灰烬。我将它拾起来,笨拙地学着你的手法弹掉烟灰,将剩下的半根含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像是要把肺给咳碎一样,我剧烈地咳了起来。好吧,看来我还是不能忍受尼古丁入肺时那种呛人的感觉。但是……我是不是稍微体会到你当年抽烟时的心情了呢?将胸口淤积的痛苦与愤懑和肺里的烟气一起吐出去之后,人还是得继续走下去啊。

男人总是说少女的天赋很好。尽管少女在那时候从来没相信过这东西。

“我说你!把花名册还给我啊!”夜深人静。办公室里,少女即使伸长手臂踮起脚尖也依然够不到男人高高举起的那本花名册,她愤怒的脸涨红得像个苹果。

“维娅,这不是你的东西吧?”男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却含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这应该是由组织部训练与教育处自己整理的学生的成绩册,为什么他们会要让你来做?”

“是卡娜老师拜托我的!”少女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她说明天培训需要!所以快点让我做完!”

“不行。”男人用另一只手掏出怀表给她看,“这都几点了?再做下去你明天会没办法正常学习和工作的。”

“我保证不会影响学习和工作!”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的眼白已经有了一些血丝,映在男人眼里触目惊心。

“如果你是怕老师责罚的话,那我来替你做。你现在就回家去睡觉。”

男人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线,努力让它听起来还算平静。

“不需要!连这点小事我都做不好的话,我还怎么成为最强啊!”

只可惜少女似乎并不领情,灰蓝色的眸子里仍然噙着被小瞧的怒气。

“维娅!”男人终于怒吼出声,“够了吧!”

从未听过男人怒吼的少女一怔,连伸出去够那本花名册的手也忘记了放下。

“现如今联邦每年的高中毕业生里,只有不到五分之一能进入国立大学,而能进入国立大学的学生里,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毕业生能继续攻读研究生,而这其中又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研究生实力能与你相比。所以说……”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的话语已然隐没在气得发颤的唇瓣之间,那意思尽在不言之中。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又何必勉强自己到这种地步呢?

烟叶燃烧出淡白色的雾气氤氲在密闭的房间里,从便利店买回的那份小报被我铺开用作了桌布,啤酒罐们在报纸上东倒西歪。

说起来,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开始追求最强的呢?

“怎么,生日想和我一起过?”男人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小说,“不想家么?”

后勤部虽然给研究生们分配了公寓,但毕竟还是离这边有点距离,相比之下少女还是更喜欢去维勒家蹭住。但说到节假日,无论是谁,作为学生一般还是会选择回家,更何况少女的家就在斐开城内。

只不过,少女似乎从来没有在寒暑假以外的时候回过家。

“不用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站在一旁少女难得没有闹别扭,只是双手交握在腹前,轻轻摇了摇头,“反正家里也没人。”

她勉强自己笑了笑:“他们工作很忙的。”

黄昏时分的余晖暧昧不清,带着一种旧相片独有的颗粒感照在小学教室里的窗棂上。代表考试结束的铃声划破了天空。没过几天,黑发的少女手里拿着奖状站上了讲台。

“妈妈,如果这次比赛我拿到了第一,晚上可以和爸爸一起带我去学校旁边那家新开的家庭餐厅吃饭吗?”

考试前,自己和母亲的约定言犹在耳。母亲曾经是全国闻名的天才科学家,自毕业后就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工作,成就斐然。少女憧憬着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完美的母亲,她为自己的母亲而自豪——她想,自己一定是为了延续母亲的梦想而生的吧。

今天是她第一次参加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的日子。她缠着母亲求了好久,才让母亲请假来看自己比赛。母亲最近工作很忙,这点她是知道的。可是她想,如果她拿到第一,让母亲开心的话,说不定母亲就会将更多目光投向自己了呢?

结果,她却只拿了第三。

生性敏感的她尽管不想听,但她的耳朵还是忠实地将台下人群中那些对话传入她的耳中。

“这次比赛怎么还有关系户参与?校方也真是的,让关系户的女儿和其他孩子一起比赛不是欺负人么?要么打击到了我女儿该怎么办?”一个刻薄的女高音首先响起。

“唉,您就是爱说笑。”另一个听起来就像和事佬的声音接过话头,“您家女儿这次数学竞赛可是拿了第一啊,您晚上回去还不好好犒劳一下女儿,给她做顿大餐?”

“呵呵,我女儿又有天赋又努力,拿冠军是理所当然的啊。比起这个,那个拿了第三的,她母亲当年不是什么天才科学家还是高级研究员么?这还真是……”

喜庆的音乐姗姗来迟地从学校破音的大喇叭里震起盖住了窃窃私语声,让小小的少女终于不用再听下去。

站在领奖台上,她的手死死地攥着奖状的边角,薄薄的一张纸紧绷在空中,碾碎的纸屑被汗黏在了掌心里。

母亲和她讲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快速发育期的。就像身高一样,有的人长得快有的人长得慢,但最终都是差不多的。在进入这个时期以前,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差异。

但是她能冲下去告诉那个家伙吗?她不能。

她是母亲的女儿。母亲当年为自己的失利找过借口吗?没有。既然母亲没有,那她也不可以有。

获奖者要开始合影了,摄影师站在少女前面,引导着孩子们喊“起司”露出笑容。

少女茫然地注视着台下,看到母亲正独自站在人群的一隅,打着电话,父亲却不在。

刚刚那些被自己听到的话语是不是同样流进了母亲的耳朵里?少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的心里蓦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自抑的委屈,她很想在赛后扑进母亲温暖的怀里放声大哭。另一头,母亲焦急地在原地踱步,冲着电话那头大声地说些什么。

挂断电话之后,母亲终于回头看向了少女,她冲着少女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挥了挥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要等到深夜,处理好工作中紧急事件的母亲才会和父亲一起回到家里——而那时少女已经睡着了。

于是,少女也笑了起来,静静的笑从唇边裂开,冰纹似的爬了满脸。

即使爸爸妈妈都不在也无所谓,即使没有人看着我也无所谓。

她在心里一字一顿地说:“从现在开始,我会永远是最强和第一。”

“所以,这是什么?”生日当天。少女将下巴搁在男人的肩膀上,看着男人将一个信笺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设定好了晶石能时间锁。

“是一个我自己做的时间信笺装置,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男人笑着说,“它设置成了在你25岁生日那天解封……我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放在里面了,等那一天我们一起打开它。”

“那为什么不现在告诉我?”少女好奇地眨着那对蓝灰色的眸子,长长的睫毛忽闪。

“因为有的话……现在你是听不进去的。”男人摩挲着下巴,“我觉得等到那天会更好。”

男人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我想时间能沉淀下去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就像浪花淘走沙子,留下闪闪发光的黄金。”

少女明明最讨厌男人这样不着调的样子,但今天她惯用的那些张牙舞爪的话语却被闷闷地堵在了喉咙里。沉默了许久之后,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晶石能时间锁上,橙色的光芒终于消失了。

在过去一年的无数个的夜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我是那么想要打开它。但现在,我似乎却又觉得打不打开都无所谓了。

我想我应当增添一点仪式感。于是我再次去往盥洗室。打开灯,我强迫着自己看向镜子。就像武士在奔赴战场前披挂铠甲,我会打扮好自己以最完美的面貌来面对你留给我的东西。

魏启大陆数学竞赛总决赛后当夜。

颁奖仪式即将开始,男人居然屏退了一直负责为女孩梳妆打扮的赫劳家御用化妆师,亲自上手了这最后一次化妆。

“真是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学的化妆?”少女坐在梳妆台前,半闭着眼睛,看男人手法熟稔地为自己扑粉。软而细的刷毛轻轻刮在脸上,有些发痒。

“大概半年之前开始练习的。”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出的风轻轻吹在少女的耳廓上。

他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就当是饯别的礼物吧。”

“饯别是什么意思!?”少女身子一震,险些跳了起来,“我不是说过,你要和我一起去往胡意志帝国继续学习交流吗?”

“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陪你去胡意志帝国交流了。语言问题尚且不说,胡意志帝国的一切都与我熟知的国内研究标准不同,我无法为你提供合适的指导。”男人的语气波澜不惊,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两个月前你告诉我这事时,我就在考虑了。而这就是我最终得出的结论。”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少女险些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她的心脏被这蓦然涌起的念头狠狠撞出一阵钝痛。

“这种小事用努力克服过去不就可以了吗?你是我,最强的露维娅的师兄和引导者吧?为什么要说这种丧气话?”

“别动,妆还没画好。”男人竟然还能平静地扶住少女的脸,“你的天赋是极其强大的。我想努力成为配得上你的人,可我不能这样浪费你的生命。”

男人顿了顿:“但是,维娅,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即使你去胡意志帝国了,我们也可以写信打电话不是吗?如果你那边有计算机,我们甚至还可以发电子邮件。”

“你觉得我需要的是这种轻飘飘的承诺吗?”

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心上缓缓滑动。母亲挥手离去的背影又一次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反正你也好母亲也好,都只会装模作样地陪伴我一阵子之后,就随便找个理由溜之大吉!

少女的声音冷漠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果你不能完全属于我,那我宁可什么都不要!”

与其再度因为被抛弃而痛苦,不如由我来甩掉你!

后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我拉黑了你的一切联系方式。最后登上飞机的那天天气大好,阳光在登机口与机舱交界处的某一处戛然而止,陈腐阴冷的风从机舱里扑面而来。拎着行李箱的我孑然一身。身旁的座位空无一人。

即使爸爸妈妈和你都不在也无所谓。

我会永远是最强。

牙刷不小心划破了牙龈。一阵锥心的刺痛。我呆然地看向水槽,白色的泡沫里混入了红色血丝。

明明是我主动割舍掉了你。可是为什么,我的心直到现在还是那么疼痛?

尽管我很不愿意就这样像投降一样承认,但你说的确实是对的。

胡意志帝国的教学模式、研究方法、学术氛围甚至同学和教授的性格都与你我所熟悉的国内不同。在因为水土不服而发着低烧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地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远比国内更寒冷的图书室里看着晦涩难懂的专业书籍,被冻得红肿的手指每一次执笔都是钻心的疼痛。被安排来带教我的胡意志帝国理工学院的教授们带着一股商业伙伴式彬彬有礼的冷漠。他们不会像你那样带着怒气强硬地阻止我,客客气气地提醒一声已是尽到了合同义务。

无数个因寒冷或是疼痛而难以入眠的夜里,我都会回想起你的笑容,你的声音和你掌心的温暖。可是我却不能允许自己再度奔向你的怀抱,于是那熟悉的电话号码在拨号页面一次次被输入后又一次次被删除。

临近回国前的最后几个月,我已经切身体会到水土不服导致的学习和研究能力下降的事实了。阅读文献、设计和做实验、撰写论文……曾经对我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如今做起来都倍觉吃力。于是并没有太多挣扎的,我选择了提早离开。

其实我早就已经很累了,只是凭着赌气的惯性在维持下去而已。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追逐这一切呢?事到如今,我也不惮于承认了。我只是想欺骗自己而已。

只要我还是最强,我就可以孤独而坚强地走下去,我就可以假装自己不需要任何人。

可是,拿再多第一又怎么样?人们或许会语带敬畏地交口称赞我的成绩和名誉。但是,我呢?谁又愿意看向我呢?不是处在最强光环下的……仅仅是我的我。

我不敢去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我害怕,我害怕你那些刨根问底的质询;所以我恐惧,我恐惧你在彻底剥落我的心防后又一次像母亲那样离我而去。

就像衰草连天的戏台上,最后一名演员盛装打扮,对着空无一人的坐席演着一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夜空变成了蓝紫色,这是黎明的前兆。颤抖的双手终于打开了那个信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粗糙的手绘。潦草线条组成的男人将黑色长发的女孩拥于怀中。

我几乎都能想到你笨拙地摆弄着铅笔画出它的样子,让我不禁露出微笑。

目光继续往下。图画之后的文字也映入我的眼帘。

我先是一怔,而后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举止,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维娅是维娅就够了,没关系的。”

我终于看到你想说的话了。可是,唯一一个不论我这名演员是否还在表演都愿意陪在我身边的人,也被我亲手赶走了。

在我最美好的时光里,我却用孩子气一般的理由拒绝了我最在意的人。真蠢。但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泪眼朦胧中,我看向那张摊开的报纸。

“多列尔院士最优秀的学生夺得今年魏启大陆数学竞赛总决赛金奖,颁奖典礼上当场向师兄告白。”

颗粒模糊的插图上,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女搂着你的胳膊,笑得很开心。

如果我能够早点直面自己的心,处在这个位置的或许是我吧?

一线最初的白出现在了地平线尽头。我勉强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将报纸、啤酒和烟灰都倒入垃圾袋中。准备拿出门去扔掉。

连同我的悲伤一起。

请放心,我不会再去打扰你的人生。我会忘记你并好好地生活下去的。这是我最后的骄傲……再见。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我看到了你。

“维娅,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可是缠着你姐姐求了好久才拿到这个地址。”

你脸上依然挂着随性的笑:“其实我本该昨天就来的,但是我之前拒绝了一个孩子的告白,结果用了很长时间才安抚好她……抱歉。”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1974-12-10-折腾

今天是周六,午前10点。

我,露维娅,身着一套自己中意的服装,带上些许装饰的小物件之后,来到了距离公寓最近的车站处。

今天……是约会。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大概会用“是和‘他’一起外出”这种暧昧的语言来定性表达吧……但是这一次,是真正的约会。

虽然活动应该也和平日里的外出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仅仅需要一个词句,一个定义,女孩眼中的世界就会变得闪闪发光。

……自然,作为少女,我已经做好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一应万全的准备。

在家中,已经好好地做过了身体护理。同时也穿上可能对自己稍稍有些过火,但是的确内心中意的小衣。

只不过,以他的性格,我想其实并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吧。

……稍微,真的只是稍微有点遗憾而已哦?

今天,到底要去何处,我其实并不知道。

前几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他向我提问“想去哪儿”?

而我拜托他“请带我去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游玩过的地方吧。”

还有,“请在当天之前,都对我保密吧。”

所以今天除了约会的心动之外,还有接下来不知要去往何处的未知感……一不留神,心脏就会扑通扑通地高鸣起来。

作为赫劳家的千金,这可能是失礼而可耻的行为。但是……却难以抑制这样的心情。

在自己还小的时候,曾经有闹腾着“想去那个城堡[1]看看!”结果让周围的大人都很为难的事。即使在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禁会感到脸红。

假如……假如今天真的被带到那种“城堡”去的话……

那可真是……该如何是好呀……

“维娅……维娅?”

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抬起头来一看,是维勒先生。

“我,我在。”

“上午好。叫你好几声了……是在想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慌忙地搪塞了过去。

“是吗?那我们走吧,今天我开车。”

似乎并不是搭乘火车,而是租赁了一辆私家车的样子。

……说到这里,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车辆开入城堡中的情景……

——我这真是都在想些什么呢!简直是太过桃色了吧。

冷静……冷静点啊……

“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维勒先生刚要开口,我就用双手比了个大大的X。

“今天呢,我想要被您折腾一下。”

“……诶?哦……哦。”

“所以,您无需解释。您想要带我去任何地方都可以,维娅会跟随着您去的。”

只要是您所要去的地方,无论到哪儿,我都会跟随着您的。

“……我知道啦。那你坐副驾驶座吧。”

似乎突然被气势给压倒了的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

经过了一天半的车程和繁杂的边境检查。我们在休息一晚后所到达的地方是——

“舒芙蕾,歌莉娅教堂[2]……?”

从停车场处就可见到的钟楼上,我的视线被不远处路标上面的大字所吸引着,下意识读了出来。

“是啊,这里是我度过青春时代的地方。”

“很意外吗?那就太棒了。”

他笑了出来,是一种平时我都没见过的,有些新奇的笑容。

“那个,维勒先生……今天我没有做好弥撒之类的准备。”

“不是因为这种事才带你来的啊——这里能买到的松饼可是绝品。现在时间正好,我们去看看吧,”

维勒先生拉起了我的手,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

被这样拉着手……有种十分新鲜的感觉。

虽然我的父母在我小的时候也经常拉着我的手,但是像是维勒先生这样的男性直接拉住我的手,除了家人之外,这还是第一次。

“好的!”

似乎真的如我所愿的那样,维勒先生,折腾起了我。

……

在教堂外人气高到需要排队的摊位上买好了松饼,然后一起走进了教堂。

“哇……”

教堂之中,几乎被前来观看唱诗的游客们给挤得满满的。

“今天是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歌莉娅节的日子。也可能是我们这个小城市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了。”

原来是这样么……关于节日和庆典,我一直只过观星节和元旦之类的。像是今天这样来到地方的节日庆典,或许还是第一次。

“……嘛,不过唱诗其实并不是我要关注的那种节目。”

一边说着,维勒先生一边打开了教堂入口处分发的宣传小册子。

“之后在教堂前草地举办的足球赛,是我认识的队伍要参加的比赛。”

他的手指指出的文字是……舒芙蕾女士友谊赛,比赛特别分级为L30。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样标注的分级就意味着……

“这是……规定参赛者年龄要在30岁以上的比赛吗?”

“正是如此。也就是所谓的‘妈妈比赛’,可是相当值得一看的哦。”

他双眼闪闪发光地说着。

……难道说,您有这种方面的爱好吗?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不安。

明明是说过喜欢我的……

……

“从懂事的时代起,我一直在这里生活、学习和打工。例如修剪草坪啊,卖门票啊,打扫教堂啊和帮忙做饭什么的啊……什么都做过。”

吃完松饼作为午饭后,维勒先生一边观看着赛场中的比赛,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着。

“所以我和以这里为主场的当地人,从神职人员到业余的运动员,都成了好朋友。我决定去上大学,可能也有想回报家乡的意味吧。”

在第六场比赛即将开始之前,他拉起了我的手,走向了登场小舞台的方向。

在一个栗色头发,大概三十多岁的女人登场的时候,维勒先生提高了声音呼喊了起来。

“莎潘达斯!加油啊!”

站在小舞台上的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随后摆出一副威严的姿势,竖起了大拇指作为回应。

她,一定是维勒先生的熟人吧。

看着他们彼此用闪闪发光的眼神互相凝视着,不由得嫉妒了起来。

虽然我是说了想被折腾……但是,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被折腾呀!

……

那个叫做莎潘达斯的女人,以小组第二名的成绩结束了比赛。

颁奖仪式结束之后,她、她的教练以及团队成员,还有歌莉娅教堂的工作人员都围到了维勒先生的周围,气氛非常热烈。

而我则站在远处,守望着这一切。

在那群人中间,露出一副大男孩般天真的笑容的维勒先生,是我完全不知道的那个他。

他的脸上完全没有平时那副总是略带紧张的表情,也没有为我的训练而烦恼紧蹙眉头的表情。

嫉妒心,逐渐冷却成了一种寂寞。

回想了一番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言行,和现场的气氛加以对比。

不知怎么地,突然有种想法涌了上来……如果说维勒先生不再做我的引领者,而是在他熟悉的地方继续工作下去,他难道不会更幸福吗?

在研究部,作为我的伯乐和引领者的他。

在这里,欢笑着的他。

……好像真的不太一样啊。

我在他的身边,适合吗?

不安高涨了起来,摇曳着。

“维娅!”

就在自己下意识地要低垂着头离开的时候,我的名字被呼喊着。

是维勒先生,他对我招着手。而我低垂着头,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过去。

——随后我的手被他抓住了,被拉到了他的身边。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最喜欢的人,我负责的实习研究员,露维娅·赫劳。”

声音强而有力,维勒先生将我以这种方式介绍给了在场的众人。

“好厉害!是真人呀!”

“露维娅学姐!你的学术报告会,我当时去现场看了,真的是太厉害了!”

“签名,请为我签名!”

一下子就被众人给围住了。

而他则站在我的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笑着向众人寒暄。

“多亏了大家,我才得以在凯米斯崔获得了读大学的资格、才得以有了现在的工作……由此才和维娅签订了契约。十分感谢大家在曾经对我所说的那些话。”

维勒先生如此说着,深深地低下了头。

……

“其实啊,我本来的梦想是在当地拿个教师资格证就好,然后就在这里的教会学校当个普通的老师。”

我们把收到的好多礼物放在了车后座的位置上。在往斐开开回去的路上,坐在身侧的维勒先生对我说着。

“那里有很多人一直照顾着我,所以我想要以此报恩。”

“但是,当我把这个想法和大家说了之后,大家却说我很有才能,我是能成为凯米斯崔的大学生的……”

“他们在劝告的最后还和我开玩笑说‘在找到满意的工作和对象之前,你小子可没脸回到这里!’这样。”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种怀念的意味。

“所以在今天……能和维娅一起回到这个教堂,能把你介绍给大家真是太好了。”

维勒先生脸上露出了一副无比晴朗的表情。

随后,他坏笑了起来。

“今天我可是按照维娅的要求,折腾了你一番……怎么样?能满意吗?”

“折腾过头啦……”

那时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望着您的脸,您的笑颜的……维勒先生您一定不明白吧。

不由自主地鼓起了面颊。

“……地方的工作,果然很轻松愉快呢,对吧。”

虽然并不是为了报复,但是我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嘛,相较于地方,斐开的确要辛苦不少。如果我在舒芙蕾当老师的话,一定能过得很悠闲吧。”

他的这句回答,像个小刺似的刺痛了我。

“但是,这种辛苦也是有意义的……我能够负责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

“!!”

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袭击,您真是的,让我很困扰啊。

今天真的是太被折腾了。

“嗯,不过呢……在维娅你实习结束之前,这一切都是泡影。我们都集中精力参加最后的攻关吧。接下来既要弥补前两年研究成果上的缺席,还要积极准备结业考核。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维勒先生的表情和这幅口吻,似乎把刚刚累积下来的阴郁气氛一扫而空了。

明明我一直觉得是自己领先着的,所以才从容裕余地说了“请您来折腾我吧”。

回过神来,自己好像已经落后了,被他所领放着了。

“维娅?回答呢?”

有点不甘心。

虽然现在这个游刃有余、充满自信的维勒先生也很有魅力……但是我更喜欢那个有些窘迫的他。

回到斐开市郊的时候,有些堵车了,他踩下了刹车。

我偷偷松开了安全带……朝着他的方向探出了身子。

然后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

“……这便是我的回答了。”

这是在没有考虑任何意义的情况下,一时冲动的行为。

我知道温热的血液在快速地涌上我的面庞。

前面的车流又动了起来,此刻维勒先生并没有空闲扭头看我吧。

“……路上很堵,距离回去应该还有不少功夫……我们,商量一下今后的事吧。”

“好的,无论怎样,我都愿意陪在您的身边。”

维勒先生的语气有些僵硬,脸上又失去了刚刚从容的表情。

而我则以充满热情的目光,回望着他。

  1. 广泛应用于联邦乃至北大陆的情侣旅馆的通用代称,经常在建筑设计风格有混搭西式城堡外观的默认行为。
  2. 联邦境内很多教堂的名字都是“歌莉娅教堂”,因此只能以地名作为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