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栀子花》
夕阳下,最后一次的调试结束。
「3...2...1...」她拉下了手柄。
飞行器后轮扬起的尘土洒向空中,如同阿波罗的金车驰骋过天际留下的轮迹。
她飞向了天空。
摇摇晃晃的飞行器,载着她,载着那个梦想,飞向了天空。
浅金色的光芒照耀着飞行器的翼臂。
发动机的轰鸣声渐渐淡去,世界重归平静。掠过的夜风轻抚着脸颊,褪色的世界显得稍微有点黯淡。
我注视着她飞向了远方,逐渐成为我视野中的一个焦点,淡淡的隐去。
说起奥薇瑟丝,本来应该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她的家坐落于远离城市的乡村,只有周末才驾驶着她那辆破烂的皮卡车前往几十里外的赫拉城里买点吃的以及日用品。
但是最近她突然变得有名了起来——至少是在赫拉这片区域内——这不是一个闲的没事干的小农场主的女儿应得的待遇。因为她确实是闲的没事干,居然对外宣布她准备开办一个工作室,研究如何让人类飞上天。
刚刚接到报社总部那边的电话,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最近几年这种类似的人多的是,一会儿是研究怎么潜入海底,一会儿是研究怎么钻进地里,现在居然又有了研究怎么飞上天去的!
我挂断了电话,端起了桌边的咖啡杯,说实话,这两年国际形势不太好,一般情况下,总部那边宁愿让我们多做点国际形势的分析,也不要管这种闲事——但是今天总部居然喊我们去采访一下这位奥薇瑟丝小姐,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但是肯定来头不小。
把器材从车上卸下来很麻烦,但是这些麻烦的大家伙是必须的。在同事安装录像机磁带时,我径直从车上跳了下来,因为我想单独和这位奥薇瑟丝聊一聊。
奥薇瑟丝她的工作室并不大,是一个堆放谷物的仓库改造成的。奥薇瑟丝并不在仓库里,于是我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发现这个仓库不大但是很整洁——两边的货架上摆满了我看不懂的零件和图纸,我对这些东西很好奇,忍不住拿起一张图纸看了一下。突然,一只手把图纸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我转头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毫无疑问,这就是奥薇瑟丝小姐了。
正当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之时,我的同事们气喘吁吁地搬着摄影机和摄像机进来了,抱怨说我居然没有和他们一起调试器材,单独跑过来和我们的女嘉宾聊天!看着我和同事间面红耳赤的争吵,奥薇瑟丝忍住笑意,拉开了我们。
我清了清嗓子,“奥薇瑟丝小姐,很荣幸能采访你,我仅以敝社对你表示敬意。那么,我们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创造飞行器?”
「我向往着这片天空,可能是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吧。
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可能就是绯红色的朝霞乃至璀璨闪烁的星河触碰到了我内心中最为温柔的那部分了吧。」
飞上苍穹,遨游星河?我摇了摇头,怎么说都不可能。古老的哲人已经告诉我们,苍穹永远都在目视远方而遥不可及的彼端——触碰星辰、企及彼端——哈,这人搞笑的吧?
「人类曾几何时仰望着星空,渴望着征服远方的星辰,却一次次被折断翅膀,又一次次带着血迹和希望重新出发。
星空注视着这个世界,和人类对望,彼此永远无法触碰到对方,留下的只是美好的遗憾和憧憬的幻想。
这没有什么值得嘲笑的,有没有什么值得鄙夷的。」
如果失败了呢?
「生命只有一次,浪费太可惜了。」
临走前,我禁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偷偷叫住和我一同前往的副编辑,为什么我们的总编辑会让我们来采访这一个只会空谈理想的人?
他哈哈地干笑了几声,突然严肃地皱紧了眉头,“没有什么为什么,这种事少问。”
我看着后视镜中奥薇瑟丝逐渐消失的背影,乡村的风景也在飞快地后退着。金色的太阳在地平线的远处落下,在这个温暖的世界里我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的凄凉和沉寂。
就这样,我度过了平稳的三年。
这三年中,我说不出有什么难以忘怀的记忆,也记不得发生了什么确实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可能这就是被生活奴役的我们的生活吧?这个报社是个好地方,无论你想听我说几遍都可以,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的工作是看不到未来的啊。浑浑噩噩的每一天,做着别人指定的工作,也谈不上对工作有多么热爱。但是抱怨归抱怨,该做的工作我还是认认真真的完成了的,毕竟我还是靠这个拿钱的——但是你非要我热爱这份工作——算了,还是免了吧。
这三年我没有再见过奥薇瑟丝,她是谁,她干了什么,也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就像之前的那些三流的民科一样。
但是她终究不是三流的民科——怎么说也算是个二流的了。不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她今天,对,今天说她已经完成了对飞行器的研究、设计和制造——邀请我们周末去她家附近的一片空地去观看她带给我们的飞行演示。
老实说,我不相信这个小姑娘能做出这些来,也不太想承接这个任务——我嫌麻烦,我懒得跑一趟,我不想做无用功。但是没办法,副编辑找到了我,说这个任务暂定是我来负责,因为那个问题。
窗外的夕阳正在缓缓落下,暖橘色的光线温柔地通过百叶窗的缝隙透射进来,洒下稀疏的斑点。编辑室里的各位同事正在伸着懒腰,收拾文件,准备下班回家。
我正端着一杯咖啡,凝视着窗外的人流,突然,窗户上的玻璃映射出了一个人,我扭头一看,正是我们的总编辑。
“很抱歉交给你们这些任务,但是这一次,你们非去不可。”他叹了一口气,掐断了叼着的烟,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表的神态,“我是谁,你知道吗?”
“杰克·莱诺斯,总编辑。”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是谁,你并不知道——你知道我毕业的学校、我的妻子和我的爱好么?”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从衣兜里重新拿起来了一根香烟,“她也一样,你感觉很了解她,但是你并不了解她。事实上,你其实也并没有感觉很了解她吧?”他把烟点燃,吐出了一串烟圈——我一向不喜欢吸烟,也不喜欢这个喜欢在公共场合抽烟的大叔。“奥薇瑟丝是谁,你知道吗?”他转过身来,直接坐在了桌子边,喃喃道,“我不知道。”
晚秋的风总是带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不算温暖也不算寒冷。我靠在木栅栏旁,看着她最后一次调试她的飞行器。
“你真的没有想过放弃吗?”说完我感觉好像不太对,“不,我的意思是,你想象过失败吗?”
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回头看着我,顺手撩起了她的长发,“想象过,天天都在想。”说完,她又拿起了工具,但是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沉思,“很怕。”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比谁都更清楚。”
“无论你们认为我的行为是否是个猛料,可以给你们报社带来多少的关注,亦或是一件特别傻的事,被人们取笑——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站在那里,我站在这里,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又有什么关系?”她突然笑了起来,我隐隐约约地看见她的脸颊上闪着泪光。
“要开始了,朋友,让我们开始吧——端好你的相机。”
我把奥薇瑟丝首次试飞的结果告诉了总编辑,没有告诉编辑部的其他人。“是时候说明一切了。”我靠在他对面的凳子旁,“你知道,奥薇瑟丝是谁吗?”
总编辑埋着头听着,仍然靠着桌子边,站在那里,抽着他那永远也抽不完的烟。“我很惭愧,不是因为我是她的朋友,而是因为我是她的仇人。”
总编辑抬起头,百叶窗折射进的光线随着太阳逐渐落下而顺着他的记事簿逐渐移动。“毕业后,我和她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我巴不得她不得好死。但是,谁能想到呢?那几年爆发了毕业生就业危机,我只能来就业机会更宽广的远碟帝国寻找出路——找了个不是我专业的职业。冤家路窄,我和她都来到了远碟帝国,还好巧不巧的都来到了赫拉这个小城。”
“我很嫉妒她啊,她能继续自己的梦想——她有那个勇气继续自己的梦想啊。”他把自己的头埋了下去,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角折射出来的泪光。
“生活的重担早已压迫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还谈得上什么是梦想么?最困难的那几年过去了,我现在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编辑了,我看到她仍然是清贫如洗,还在搞她那个什么飞行器,我心里那个嘲讽啊,逐渐地占领了我整个内心。”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我很抱歉有这种想法,但是当时我喊你们去采访时我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我甚至希望她早点出事了却她的小命——这样一定会成为爆料,以及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我那可怜的自尊心。”
他双手捂住眼睛,抽了一半的香烟掉落在地上,橙色的火星仍然在燃烧着。
“啪嗒。”一滴眼泪。
“我很抱歉,奥薇瑟丝·丝莱茵,真的,很抱歉。”
奥薇瑟丝的遗体在十公里外被找到——和她的飞行器一起。
飞行器损毁了,她触摸了苍穹,却离它而去。
她飞向了天空,却只是短暂的拥抱。
「我曾仰望过苍穹,我曾凝视过繁星。」
她在蓝天下,再一次飞翔,去触碰苍穹。
她失败了。
她成功了。
连日的大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潮湿的跑道上,一个瘦削的男人拉着行李箱合着人流顺着通道走了出来,等待着他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停靠在机场车库的角落,在众多的车辆中显得并不显眼。
自破碎的云层之间,闪着蓝色光晕的窗和墨色的深空,泛着橙红色光的路灯和模糊的雨幕,冷雨击打车顶的滴答声一次又一次回响。黑色轿车一路前进,影子一次又一次缩短又拉长。
那个矮矮的坟墓前已经有了一束纯白的栀子花,在雨后天晴的晨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他在墓碑前伫立了很久,很久。
「奥薇瑟丝·丝莱茵,W.D.1887-1914」
「她可能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但却是一个值得所有人铭记的人。」
“......可是他们没有机会了解了,正像我们也没有机会评价自己一生的对与错。这个权利永远是属与后人,属于历史的——如果历史还能记住我们。”
或许奥薇瑟丝的一生并不完美,但人们似乎更加喜欢将自己的主观臆断强加于人。有人说她借助了不为人知的力量,亦有人说她只是凭借一时的运气,更有人说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无论如何,奥薇瑟丝确实驾驶着魏启大陆的第一架飞行器驰骋上了天空。
奥薇瑟丝去世后的1916年,由她的空气动力学理论为基础,她的母校,胡意志帝国理工学院正式成立了航空航天学院,并以奥薇瑟丝的名字命名,这就是在第三次魏启大战中铸造了辉煌的奥薇·丝莱航空航天学院。
这是对她所取得成就的最高级别的致敬。
时至今日,人类仍然朝着那个无限远的目标前进。不知道多少人失去了他们的生命,不知道过了多少代又多少代人,虽然看不见曙光,虽然前途渺茫,但他们仍然愿意将自己短暂的一生奉献在那个浩瀚无穷的星辰之中。
就像一首诗中说的那样,“时间流逝了,你依然在。然而下次、下下次,我们将不再仅仅等待,我们要出发,探寻美好的未来。我们的征途——将是星辰大海。”
有人说,人类是无可救药的笨蛋,无可救药。明明知道未来,但仍然向前迈进。
“我们都是恒星的孩子,我们都是星尘——我们在星海中诞生,也将在星海中重逢。”
我把一束洁白的栀子花轻轻地放在她的墓前。
奥薇瑟丝的一句话仍然在我的耳边回荡。
「生命只有一次,浪费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