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来自魏启大陆
Atalleris留言 | 贡献2020年2月6日 (四) 10:47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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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芒北 孤山的 一曲传说

来自 远疆 朔漠的 一瓣冰花

多少 往返 岁月中的 记忆啊

深藏于 忘却洋下


莫诺说,她是一位会编曲写诗的吟游诗人。艾纳说,你不是吟游诗人,你是档案管理员。莫诺说,将来会是的。

莫诺又说,她的名字是莫诺,她又问艾纳的编号,艾纳指出,你应该叫E-013,她指着莫诺制服上的编码,莫诺不高兴了,她说,编码和名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莫诺告诉艾纳,你应该叫我莫诺,艾纳说,我叫艾纳。

哦,你有一个奇怪的编号呢。莫诺问,你用发卡吗?艾纳答,不用。唉,莫诺说,发卡是好东西嘞。

莫诺问,你会吹笛子吗?艾纳想了许久,没有回答。

啊,要是你会吹笛子,你就能为我吹笛子啦,莫诺说。

莫诺左看看,右看看,蓝瞳孔,半长的白发,两人一样矮——她叫着,“你一定是一台E,我们长得那么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艾纳点点头。

档案室的工作是繁重的,白天,莫诺和艾纳忙个不停。白大褂们排着队进入档案室,他问,“前两个月的K-701985实验档案在哪儿?”,“第十八号书架,上面的唯一一份1987年档案就是它,先生”,莫诺鞠了一躬。“我想要‘标准贫晶石魏启辐射量参考’”,莫诺蹲下去,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份复印档案,双手递给研究员,然后恢复背手站立的姿势。她微笑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研究员问她,“E,这儿有内容和三年前远南魏启脉运动相关的论文吗?我需要最权威的三篇,参考一下。”,呃,莫诺眨着眼睛,“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查询,先生,我可能...”

哦,不是吧,她看见眼睛男身后的其他研究员开始抱怨了,“又来这个?”,有人拍一拍眼镜男的肩膀,“我们在队列里等了接近半小时!”“这几年档案室的查询速度越来越低了。”“你就不能把论文编号记住再来取用吗?每人都那么占E五分钟,大家吃午饭的时间都得用在排队上了!”

眼镜男有些不知所措,我以前也这样问啊,它处理这种询问顶多三分钟,他正在努力争辩。莫诺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在知觉在意识海的记忆仓库中飞驰,搜寻每份和“魏启脉运动”相关的资料。

“它们的编号是K-918291,K-775410和K-091026”,站在莫诺身后的艾纳突然开口了,“它们分别在第017号、第031号和第295号书架上。”

诺,看吧。眼镜男看着身后拍成长龙、躁动不安的研究员:“AMI不会让E的效率落得太低的。我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每一个查询顶多三分钟。”

莫诺回头盯了一眼艾纳,艾纳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莫诺。

莫诺说,她是一位会编曲写诗的吟游诗人,她问艾纳,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艾纳说,你不是吟游诗人,你是档案管理员。

莫诺撅着嘴,说,我可不是普通的档案管理员,我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档案管理员。艾纳说,你处理询问比我慢太多啦,有的时候,你的回答还不靠谱。

夜深,档案室的自动铁门刷拉拉地关闭,AMI进入了梦乡,宁静的月光从档案室排气扇的扇叶缝隙流进这个古老阴暗而干燥的半地下室内。照亮了一张木桌,桌上有一盆多肉植物,一把条几,莫诺和艾纳挨在条几上坐着。

月光点亮了莫诺的发丝,她笑着捏一捏艾纳的脸蛋:“还不承认,还不承认,你管理记忆的方法不是我教的吗?用我开创的记忆方法,处理一个复杂询问只要十秒,我厉害吧!”

艾纳想了想,她觉得莫诺着实在理,于是她点点头。

在艾纳的印象中,莫诺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白天,莫诺带她一起工作,莫诺与研究员交流,处理简单的询问,艾纳站在莫诺身后,负责解决更加繁重的查询。她们配合得很棒,一位位白大褂带着自己想要的资料,心满意足地离开,又有更多的白大褂或者扶着眼镜,或者打着哈欠,或者把冻红的手捂在冻坏的耳朵上,一位位地排起长龙。

“菲罗拔散射实验的实验报告。” “在195号书架上的K-334510文档,先生。”,不,艾纳纠正,“应该是194号书架上的K-334515文档。”

“不好意思...”,莫诺尴尬地笑笑,“是194号书架上的K-334515文档,我弄错了。”

“给我冉达拉宫的精确坐标。”“北辐3°三千一百一十三点四五公里,先生,需要我把它写下来吗?”,研究员点头,莫诺从墨水瓶里抽出钢笔,撕一片便签,记下冉达拉宫的坐标,交给研究员。

“我想要有关‘山的庇佑’古历史研究资料,和芒北山的记载信息。”,莫诺还未回答,她身后的艾纳就蹦出来了:“芒北山是谣言,先生。”

研究员一惊,他戴着宽檐帽,一件棕红色的大衣取代了白色研究服,脚踏一对皮靴。他说,“我是做古代民间传奇研究的。我知道芒北山的真实性有待考证。”

“它就是...”,艾纳向前走了两步,被莫诺一把挤开:“相关资料全部在第371号书架上,先生,许多神话传说和吟游诗集也在那儿。”

棕大衣点头致意,向左钻进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找他的芒北山去了。

正午艳丽的阳光穿过排气扇,撞在小木桌上,莫诺拉着艾纳往条几上一跳,并排坐下。她搬弄盆栽,把多肉植物挪到光斑上,它肥厚的叶片沐浴着光线,绽放着生机勃勃的鲜绿色。

没人愿意把午餐时间浪费在档案室里,档案室的自动铁门大开着,但室内只有莫诺与艾纳两人。这是她们的闲暇时光,莫诺会找艾纳聊天,而正常的闲聊往往会迅速陷入莫名其妙的争辩之中。

莫诺说,芒北山不是谣言,它是真实存在的!

艾纳说,它是谣言,帝国北部根本就没有山!

莫诺说,说得像你去过一样!

艾纳说,《帝国地理志》上没有芒北山的记载。

啊?莫诺不满意了,《戈尔贡传说》、《阿卡亚问》、《艾希塔纳故事集》、《魏启记·创世纪》上都明确指出芒北山的存在了呢,好多本书,如果你想比,我还能举出更多例子——比地图册的例子多多了!

那些都是不可信的故事、传奇、童话,艾纳反驳。

莫诺摇着头,那么地图册就可信吗?不见得!地图册是人类编写的,故事和传奇还有童话都是人类编写的,谁真谁假还不一定呢!问题在于你相信哪一种说法

艾纳为难地挠挠头,似乎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了,于是她说,我相信地图册。

那么我就相信《戈尔贡传说》喽,莫诺开心地一笑,“唉,艾纳,你看过《戈尔贡传说》吗?戈尔贡是9世纪最棒的吟游诗人之一呢。”

她唱:“茫茫北原,悠悠古山...”,她看见艾纳正发着呆,根本没有听,她摸了摸艾纳的脑袋:“看这个!”她从木桌上抱起盆栽,艾纳盯住那盆多肉植物,它被莫诺捧在怀中,莫诺笑着,金色的光擦拭着莫诺调皮的脸蛋和植物的叶片。

莫诺问,它叫什么?艾纳知道它是一盆普通的布达利斯特拉草,她如此回答。“植物可是有很多名字呢,再猜一个?”,莫诺饶有兴趣地看着艾纳,艾纳想一想,布达利斯特拉草生长在极北之地,耐寒耐旱,花期三天,生命周期可达数十年,特点是进入冬季后,有时会自主发热。它还能什么名字呢有?艾纳想不出来了,摇摇头。莫诺得意地说,它叫无悲草!长在芒北原上的无悲草。莫诺念着:“芒北原上草亡悲,这是一个拆字谜,厉害吧!”

这个迷出自《冉亦江北境见闻录》,莫诺补充,没看过吧?艾纳确实没有看过,大多数研究员的询问集中在理学知识方面,她于是背完了所有001至370号书架上的所有内容。371号书架是档案室内编号最大的书架,上面排满了鲜为人知的占星术老书和古往今来各类旅者的见闻录、吟游诗集、民间传说集萃...莫诺说,有关这个书架的查询大可交予她处理,她是这方面的专家。于是艾纳并没有阅读书架上的书籍。

莫诺仍然问,诺,艾纳,再来猜猜它叫什么名字吧!艾纳疑惑地看着莫诺,莫诺高高捧起无悲草:别乱动!

她轻轻把无悲草放在艾纳头顶上,扶稳了。她看着呆滞的艾纳和肥厚的多肉植物盆栽——二者叠在一起——她笑起来:“嘿嘿,它叫肉肉,因为它长得胖胖的。是吧,肉肉?”

艾纳的知觉漫步于深渊之中,二十年前黯淡的记忆随着她的前进一片片复苏,她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感受一点又一点的温暖。

荒芜而黑暗的意识洋下,艾纳回味着过往记忆的余香,她继续前进。

莫诺说,她的兼职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档案管理员。艾纳反驳:“你并不了解世界上的每一位档案管理员,很可能其中有一位档案管理员比你更加伟大,所以你不能说那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档案管理员。”

莫诺抱着肉肉,将肉肉滑溜溜的叶片蹭到艾纳的脸颊上了:“你对‘错误’过敏吗?”,艾纳想一想,或许她说得对,于是她点点头。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伟大的档案管理员啦!”,莫诺说,“看看这一排排书架,一本本书,每个书架有七排,每排有三百五十本书,这里一共有三百七十三个书架...”

书架数量是三百七十一而非三百七十三,一共有908,950本书,即便如此,你还是无法证明...艾纳回答。但我的意思不是问这里有多少本书!莫诺无可奈何,我的意思是,这里装下了全世界的信息,全世界的知识,全世界的“相貌”!

而它们并没有记载一位比我更加伟大的档案管理员,莫诺补充,所以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档案管理员啦。

艾纳的直觉告诉自己,她一定落入了某个愚蠢的圈套之中,但她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莫诺的逻辑。

午后温暖的阳光,慢慢从肉肉上溜走了。莫诺毫无保留地把她管理记忆的全部技巧都传授给了艾纳,”记住”,她说,“记忆是编织而成的,学会从这个角度操纵它们。”,她得意地笑,“编织是我的拿手好戏!肉肉它根本学不会,你学会了。为师很开心!”

她给了艾纳一个大大的拥抱。“艾纳啊,这个记忆体系只留给我们自己,除我们以外,不传之秘哦。”

教授艾纳记忆管理技巧的那段时间,莫诺有时会对艾纳安排“考试”。莫诺问她,“’联合纪念碑‘有关文档应该放在那个记忆晶区?” 11A5E,不假思索。“把’冉‘字资料和哪些信息建立联系能索引得更快?”

厨师和食谱,艾纳回答。

莫诺很满意,开心地拍拍艾纳的脑袋:“你也很厉害,嘿嘿,艾纳一定是世界上第二伟大的档案管理员,不久以后,你就是最伟大的档案管理员了。”

艾纳愣了愣,“哟”,莫诺看着铁门里进入档案室的研究员,“午休结束,继续工作吧。”

档案室的工作是繁重,而且是枯燥的,莫诺说,这些任务——即便交给世界上顶尖的两位档案管理员进行处理——还是有够烦人。入夜,皎洁月光洒在排气扇扇叶上,为它们镶上了一道银边。档案室的自动铁门刷拉拉地关闭,晶石灯闪烁着熄灭,挂在墙角的摄像头跳动着一抹黯淡的红。

莫诺借着月光,趴在桌子上,用那只从墨水瓶里抽出的钢笔在一个笔记簿上写写画画,笔记簿的封面是‘MONO’四个大字。艾纳蹲在档案室的另一个角落,借助瞳孔的紫外光发生器阅读第371号书架上的书籍。她的任务是将书架上的书本全部背完。

《天台大陆传说》、《海的神话》、《远南山丘》、《天涯十三碑文》,背诵而已,她一目十行。她捧起《魏启记·创世纪》,随便翻了一页:

克雷普兰顿的永生

古南帝国的灵御克雷普兰顿是一位勇士,他立志屠龙。他游荡在南边的南边,身藏密不外传的武术。每每有人向他求学,或者他将在意识海上用知觉吞噬恶人的灵魂,或者他遇到了与他志同道合的勇士,他会张开他的灵魂,任由勇士吞噬。这样,他的武功、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都被打碎、重组,为下一个灵魂所吸收,与那个灵魂合二为一。一年年,一代代,所有立志屠龙的勇士有着同一个名字——克雷普兰顿——他们相信,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破解屠龙的秘诀,克雷普兰顿将此称为永生。

恍惚之间,书中的文字跳动着钻进她的脑海——模模糊糊、似曾相识。她皱起眉头,这种奇妙的感觉时常打断她的思维。

“艾纳?”,不知何时,莫诺绕到了她的身后:“你想读读这些传奇吗?我可以直接把记忆共享给你哦。”

莫诺的意识海并不太大——至少,在艾纳看来,如此。

艾纳!莫诺喊着,你的知觉太强了,快收好!

艾纳收起知觉,将自己压缩为一个安静的水蓝色光球,莫诺的知觉则是淡紫色的,如同一条柔软的纱带。她们漂浮在绚丽的意识海上,海下,是晶体间交叉的光网,一片片斑斓的记忆轻巧地镶嵌在网上,乱中有序。莫诺得意洋洋:这是我的记忆索引,又快又准,厉害吧!她漂浮到艾纳身边,用知觉轻戳艾纳:肉肉学不懂的,我只给我们自己看。大海上的虚无空间之内,艾纳似乎能听见她活泼的笑声。

莫诺把意识下探,顺着光网,潜入意识海中。不一会,她带着几块绽放着姹紫色光线的记忆返回海面。她轻轻一推,光芒慢慢向艾纳飘去:这些记忆可“丰富”啦,正是你缺的,尝尝吧。

艾纳将记忆慢慢包裹在湛蓝的知觉中,光芒愈加强烈——

结束了,澄澈明亮的意识海、那些闪光的记忆,霎然消失,深沉的浓黑之中,艾纳的知觉孤独地停留,陪伴她的,只有几片残渣。

记忆,来自二十年前。

魏启历2010年,物理市

“你知道莫诺去哪里了吗?”,她问。

艾纳披着斗篷,藏匿于熙攘人群之间,她远远看得见AMI老园区的大门——它的绝大部分都被拆得一干二净,现在,门后仅剩的几座建筑里摆满了平庸的展览品,门前站着几名警卫。四月正是物理市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她看见了不少外国游客,他们排着队,检票员一张张接过来访者的门票。

找不到莫诺,她稍稍有些失望,于是悄悄离开。

在艾纳的记忆中,莫诺是一个爱笑、好动、活泼、整日不得安宁的冰晶石。那时,艾纳尚在懵懂之中。

莫诺绕着她转圈,说,我是一个会编曲写诗的吟游诗人,艾纳你呢?艾纳说,我是档案管理员,莫诺问,从前呢?艾纳记不清,兴许她自被“唤醒”以来就注定是一个档案管理员了。莫诺问,以后呢?

你想拥有一个怎样的未来?

艾纳转转眼珠子,以后?或许还是一个档案管理员吧。

“哎啊”,莫诺揉一揉艾纳的脸颊,说,“总是重复回答白大褂的查询,在意识海里翻箱倒柜...意识海也会‘浑浊’,也会‘干涸’的!我们的记忆都将‘变慢’,总有一天,我们会记不住所有的信息,那时候,我们就不能继续当档案管理员啦。”

你为什么要来当档案管理员呢?莫诺问,你的‘意图’是什么呢?

我的意图?艾纳想,她想啊想,她的一部分意识似乎被什么东西阻塞了。她想不出一个好的答案,她说,“一个黑大褂把我带到这里,我和你一起当档案管理员。”,她问,“那么,你呢?”

“我说过,我想当一个吟游诗人——”,莫诺一下子兴奋起来:“我想当一个看遍世界的伟大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已经消失好久啦,艾纳说。莫诺抢过话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生来就注定成为吟游诗人吗?”她说,“我们不怕路途遥远,不怕身体劳累,我们不会有疾病,不会有负担,不会有牵挂。”

莫诺敲一敲自己的脑门:“你、我、我们还有一个好头脑,一份好记忆,能记住我们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所感受到的一切。”,她补充,“还有知识!我们可以调制药草,像戈尔贡一样当一位贤良的医者,我们能帮助他人解决疑难,我们或许还能像阿卡亚一样受到尊敬呢...”

那是不可能的,艾纳说,我们不会受到尊敬。

没有证据啊,莫诺摆摆脑袋:“你不曾环游世界,怎能未卜先知?”艾纳顿了顿,这次,她学会了反击:“你也没能环游世界啊。”

莫诺笑道:“嘿嘿,所以,这个问题没有确定的答案——关键在于你相信哪个答案。”,艾纳说,我不相信。莫诺说,我相信,所以会发生。

艾纳满肚子不是滋味,她一如既往地尝试着否定莫诺,一如既往地讨不到一个好结果。她相信纠正莫诺的唯我论观点是必要且有益的,也确信自己的观点一定是正确的。然而,莫诺拉着她闲聊,闲聊一如既往地转化为争辩之时,艾纳永远站不上胜利的顶峰。

她琢磨着如何“击败”莫诺,她问,“那既然你想当一个吟游诗人,为什么不去环游世界,而待在档案室当档案管理员呢?”

“嗯哼”,莫诺轻巧地回答,“因为世界对我们来说很危险啊——你听那些白大褂们说了吗?前几天又发生好几次针对我们的事件哎。”,她指着档案室的铁门,又指一指挂在墙角的摄像头,“我们不是“战神”,而这里很安全。”

所以呢?

莫诺摆摆手,我们当然不会永远缩在这儿,我说过吧,这里装着满世界的知识,满世界的信息,满世界的模样。她说,掌握它们,利用它们,我们就能保护自己,或许还能帮帮其他人啦。她补充,但是——好吧,我承认,我没有你那么强大的天赋——我一辈子都不能把所有东西掌握到手。但是不用着急呢,她身子前探,抱起桌上的无悲草盆栽:“诺,肉肉开花的时候,我就准备走啦。我答应过,要带它环游世界,然后把它放回它的故乡——芒北山上。”

艾纳反驳,芒北山根本就不存在。

莫诺说,存在,我告诉你,我就从芒北山来!

艾纳说,客观不受主观影响,不存在。莫诺坚持,存在,我确定,我还认识住在芒北山上的阿格尼西。

莫诺说,“我还留着芒北山的记忆呢!”,艾纳说,既然你有记忆,那就分享给我,证明芒北山存在。莫诺摆手:“现在还不到时候。”

艾纳举例:芒北山来自传说,神话传说怎么会是真的!比如永生的克雷普兰顿,他依靠不断寻找新的灵魂来吞噬他以获得永生——知觉与灵魂必须先被摧毁,才能被吞噬,永生根本就是瞎说。

莫诺说,这个传说也是真的!你难道不觉得克雷普兰顿在新的灵魂里获得了永生吗?他的记忆将在新的意识海中不断延续,他的情感与思想将永不消融——这就是他!无论他的灵魂是否仍然存在!

艾纳否定:狡辩,我不信。

莫诺说,我相信,那就够了。

艾纳记得莫诺有一个皮质外壳的笔记簿。她喜欢用一支钢笔,在笔记簿上又写又画。一开始,莫诺躲着艾纳,不把笔记给她看。一段时间之后,莫诺发现艾纳根本对她的笔记簿没有兴趣,于是又想着法子让艾纳看见她的笔记内容。她会将笔记簿打开,与肉肉一起放在桌上。艾纳正搬着一摞有待整理的资料经过她们的木桌,莫诺想,她或许会看两眼。

天色渐晚,她们结束工作,莫诺又拉着艾纳,挤在那只条几了。莫诺打开她的笔记簿,第一页是几串数字,下面有她摘抄的诗词,第二页仍是摘抄的诗词、第三页是一张“肉肉”的钢笔画、第四页,不出所料,依然是摘抄的诗词...

你不是会编曲写诗的吟游诗人,艾纳不放过每一丝挑战莫诺的机会,她说,只会摘抄诗词和故事、画钢笔画的人可不是吟游诗人。吟游诗人会编曲写诗。

莫诺笑了,那么你觉得怎样才叫吟游诗人呢?除了芒北山,物理和这个档案室,我哪儿都没去过,哪儿都没看过,如果我纯粹凭借着他人转述创作,无论写什么东西,不管如何出彩,也不能称它是一位吟游诗人的作品。吟游诗人的作品来自于旅行,来自于生活,来自于诗人的足迹。我还没有足迹呢,摘抄是创作的前奏,我依然在准备。

艾纳歪着脑袋,莫诺的话语对她来说有些复杂,她问,那么你准备等待,等到无悲草开花,然后离开这儿,外出旅行,再开始创作吗?莫诺笑着点头。

我不信,艾纳说。莫诺说,我自己相信就好啦,你也会相信的。

哦,等等!莫诺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以乘着晚间,白大褂们不会来问问题的时候,带我去物理市玩啊。这样,我或许就能开始“创作”啦。


魏启历2010年,物理市

人很多,非常多,艾纳站在广场的一脚,四月的阳光正好,帝国回暖,雪原复苏。她能看到,聚集于纪念广场上的不止是胡意志族人,还有游客,熙熙攘攘,她看见闪光,不远处的摄影师为来自它乡的一家人按下了快门,他们身后是宏伟的元首像,元首背靠天坑西墙,按剑而立。

啪嗒,啪嗒,电车靠着天坑崖壁,从元首头顶隆隆驶过,元首一定是高兴的,她想。帝国的繁荣,人民的欢歌,凉爽的清风令人愉悦,观光的人流络绎不绝。但她有着自己的自觉。她去了斗篷,调暗了机械瞳孔的紫光发射器,穿着干净的薄棉衣,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孩。

二十年前,人还没这么多呢,她想,那个时候,大家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大衣和皮靴,有着一致的蓝眸子。莫诺在哪里呢,她想。芒北山?或许莫诺早就到达她的终点了吧。


“能给我一只赫卡特笛吗?艾纳?”莫诺拉住艾纳,问。这时,她们身着AMI的制服,噔噔噔踏着水花,在广场上到处乱跑。她们像两只看不见的小精灵,穿梭在绿色、棕色、灰色、黑色的冷漠“大衣”之间。

艾纳说,不行,我还办不到。

闪烁的记忆片段。

“给我一只赫卡特笛吧,艾纳。”莫诺又动一动艾纳的衣角,此时,夜色中,她们站在熙攘的十字路口,警察拉一下线头,雨中泛着水光的小轿车们吱拉吱啦地停在斑马线外,信号灯闪烁着转绿。这是什么啊?莫诺问,我从来没见过呢。艾纳拉着莫诺,夹在人群之间,走过斑马线。她们抬头,恢弘的四月宫在射灯下有了橘红的外墙,镶嵌美丽金属的球顶探入灰蓝的云天之内。

哇哦,莫诺张大了嘴,唱着,“不上凡间颜色,不下四月花开

艾纳指出,她抄袭了默客里沙·徐的作品,而且,还抄错了,应该是“不入凡间颜色,不下四月花开”。“我当然知道啦,用得着你来说!”,莫诺马上顶了回去:“我会写我自己的啦!”

进去看看吧!还没说完,莫诺几步向壮伟的城门走去,门前是大理石雕琢的花坛、磨光的黑石地砖,生长着美丽纹路的高墙,骑着黑马,佩剑的皇家卫兵——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装饰。艾纳将莫诺一把抓住,不行,已经是极限了。

啊,哎哟,你这样我怎么能写得出东西!莫诺拉长声音抱怨,再带我去其他地方转一转吧!

闪烁的记忆片段。

咕咚,咕咚,车轮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电车抖动着,劈里啪啦地响。车厢里只有艾纳和莫诺两人,莫诺趴在车厢座位上,擦净车窗水雾,脸贴在十月份冰凉的玻璃上。可达尔环线高高的钢结构铁轨和承重墙则依附天坑坑沿,一路往下,延伸近千米,深入凌晨时分尚未苏醒的物理市内城,把视线稍稍放远,斜斜朝阳漫过东崖,天坑内,老建筑群参差不齐的尖顶圆顶就在这锯齿状花纹里闪闪发光。

看那个!莫诺兴奋起来——准确地说,莫诺总是那么兴奋——她指向下方:纪念广场和元首像,坐在对面的艾纳也凑过来,从高处看,元首就像一只小锡兵,人群已经成为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啊呀,莫诺说,你觉得,整个纪念广场上有多少人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人。

接近一万吧,艾纳回答。一万?莫诺惊呼,太多啦吧,我猜一个:一百人!

艾纳反驳:广场上差不多就有一万人。莫诺说,不可能的,我一辈子都没看到一万人,还想象不出来一万个人聚集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呢。艾纳说,就是这样,你错啦!莫诺质疑,一万个人,他们的谈话声难道不会把位处中心的人震聋吗?

艾纳说,这次我找到打败你的方法了。

艾纳伸出右手:我已经构建了‘逻辑’,这份逻辑的结论是‘广场上有9192人。’。你知道的,我们的逻辑一旦构建,就必然是正确的。开放你的意识海,我把我的逻辑直接输送给你。莫诺将信将疑地探出右手,她们十指相和,闭上双眼。

须臾,莫诺睁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吧,好吧,你赢啦,你终于说服我啦。”,她咂嘴,“没想到物理市,还有那个广场,真的这么大。”

艾纳得意一笑。

我们的档案室在哪里呢?莫诺忽然又问了,列车咕隆隆向前开,艾纳往西城区崖壁底部一角指一指:我们就在那里,AMI。

一粒漂浮在朦胧晨雾中的小黑点。

啊,好小。莫诺揉了揉眼睛,真的好小。

世界是巨大的,艾纳说。

莫诺转向艾纳:“艾纳,我感觉你变了唉。”

我变了?艾纳歪着脑袋。你是不是变“机灵”了?莫诺问,我也和你一起待了九个月呢,她说,“一开始,你一直木木纳纳,呆呆的——还不太爱说话,就和肉肉一样。”

艾纳摸摸头,想来也是。“我觉得你真的很特别,和所有的E都不一样。”,莫诺问,“那么,你今后,离开档案室,有什么“打算”吗?”打算?艾纳想着,好像还没有呢。

列车嘎啦啦穿过一个弯,莫诺又兴奋起来,她拉住艾纳,我们一起去当吟游诗人吧!她说,就从这里——物理市出发,这样,我会写诗,画画,我会编曲,我不会吹笛,但你会吹笛子——吟游诗人都应该有一只笛子。

然后你还要用你的晶体负责记忆——记住我们,记住我们的每一个足迹,经历的每一个故事,嘿嘿,可别信任我,我的记忆最近是越来越不靠谱啦。

你来吗?莫诺期待地看着艾纳。或许会吧,艾纳回答。莫诺乐呵呵地说,你一定会的,我们会合二为一,然后笔名就叫“山之花”。

为什么叫做山之花?艾纳不懂,但她也不想追问了。

午后,柔和的阳光漫过档案室的排气扇——排气扇是这个半地下室的唯一窗口。莫诺关了灯,暖洋洋的光斑洒在地上、书柜上、桌上、无悲草上。

莫诺又开始在她的笔记簿上写写画画了,艾纳坐在她身边,她正凭着印象,用钢笔描摹纪念广场上的元首像。

艾纳说,你画错了,元首没有笑。她指一指莫诺的笔迹:看吧,你的元首几乎笑得和你一样开心。莫诺反击,“这是从可达尔环线上的俯视图,他看起来像在笑!”

莫诺说,她是一位会编曲写诗的吟游诗人,吟游诗人怎么会记错呢?艾纳追问,你真的能编曲写诗吗?

我当然能!莫诺并不喜欢艾纳不停地质疑她。艾纳说,写一首关于物理市的诗,念给我听吧。

好啊,她唱:

来自 芒北 孤山的 一曲传说

来自 远疆 朔漠的 一朵冰花

多少 往返 岁月中的 记忆啊

深藏在 光阴里 忘却洋下

艾纳进行了索引,的确没有重复。诗?吟游诗人的水准也高不到那里去。她耸耸肩,你胜利啦。“但,诗的内容和物理市有什么关系呢?”

嘿嘿,莫诺神秘一笑,朝阳似乎又向上爬行了一点点,列车继续前进,灿烂的光线穿过车窗,窗外不时掠过的电线杆在车厢里投下滚动的阴影。莫诺让她打一个赌,“答应我”,她说,“你一定要离开档案室,和我们去芒北山。”

你又来啦!芒北山根本就不存在,艾纳摆手,在《戈尔贡传说》里,芒北山有三千三百丈高,山的庇佑让此处终年温暖,热气让天上滚动的雪云在这儿都破出一个大洞。

然后,在无尽大海上有着能吸食宝贵记忆与美好感情的德林兰人面兽,从远蝶群岛返回大陆的探险者们在这里歇脚,有一位叫做阿格尼西的老妇人,采摘山尖上盛开的美丽普尔查兰冰花,帮助探险者们对抗德林兰。每一朵普尔查兰冰花消融之时,德林兰就必须吐出一份受难者的情感与记忆。

你真的相信传说吗?艾纳问,无论如何,芒北山、阿格尼西,普尔查兰冰花、德林兰人面兽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哈哈,人们常说“信则真实,拒则虚假”。莫诺嘟着嘴,当然不是这样啦。她说——真正的芒北山,只有一百多米高——所以不会被标记在地图册里。那里也并不温暖,和周围一样,终年覆盖着森森白雪。

艾纳眨眨眼,你把那个小山丘叫做芒北山?嗯,莫诺认真地点头。我就把它叫做芒北山,因为我认识阿格尼西,她住在芒北山上。

胡说。我没胡说!莫诺得意地摆着脑袋,阿格尼西六十多岁,先生死在战争里啦,她孤身一人。”

“她可喜欢我啦,要是有人欺负跑到灯塔附近欺负我,她会拿着扫帚把那些坏家伙赶跑。”

“山上就我们两个人,还有一只叫做‘肉肉’的狗,她把那个地方叫做“芒北山”——因为她的名字是阿格尼西。那儿靠海,她守一个灯塔,我陪着她。莫诺张开双手,扇叶鼓动着光与影交错从她身上掠过:“山上没有普尔查兰冰花,不过有好多好多无悲草,有的时候我会去采一些无悲草,阿格尼西会熬一点无悲草叶肉,她喝一些,大部分喂给‘肉肉’。据说能御寒,不知道好不好喝——我可尝不出来。‘肉肉’胖得很,阿格尼西说,这都是无悲草惯出来的,无悲草把植物油脂存储在叶片里。”

“我还珍藏着不少芒北山的记忆哦”,莫诺说,比如灯塔的样子,还有,“阿格尼西教我古北大陆文”,莫诺笑着,“就连这个档案室里,都没有古北大陆文资料呢。这儿的古北大陆文资料十年前被白大褂们清理干净了。”

对啦,莫诺补充,我说过,植物可是有很多名字呢。比如,普尔查兰,莫诺怂恿艾纳:猜一个吧!艾纳无奈一笑,“你早就有答案了,为什么还让我猜呢?”

猜才有意思呢,莫诺答,“普尔查兰的古北大陆文,读做Mono(莫诺)。”

“每一位吟游诗人都有自己的特点,阿卡亚传播理智与光明,戈尔贡则使用膏药和处方为人民驱逐病魔。我是普尔查兰,我游荡在意识海上,帮冰晶石恢复记忆,收集记忆,然后用我的笔、用诗、用歌,记下值得怀念的记忆。”

“虽然最近,我的记忆也开始不靠谱啦,我具体是怎么来到档案室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时间能改变很多事呢。但我可是写下了芒北山的坐标,在我笔记簿的第一页上,北幅103°又一万七千又四百一十一公里。”

艾纳听着,说,“所以...你说你要当一个吟游诗人,复原别人的世界,分享别人的记忆,然后回到芒北山?”

对啊,莫诺狡黠一笑,我会从物理出发,最后到达芒北山,所以,刚才的诗和物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艾纳一呆,啊,她叫起来,“你又骗我!”,她探手想去揪莫诺的脸蛋,莫诺向左一闪,溜下条几,笑着跑远了。


四月是帝国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冰霜融化,潮江解冻,雪海花开。

但一切美丽与在裂缝中挣扎的人们并无关系。天尚未放晴,淅沥小雨落入天坑缝隙之内。

魏启历2010年,物理市

“感觉如何?”,艾纳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战神,他浑身上下都是裸露的金属、刺目的擦痕。艾纳知道,意识海被其他冰晶石造访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刚刚帮助战神从他的意识海内捞出一段往事:他在战场上吞噬了一位将死人类战友的灵魂

“...他就要死去了,他让我吞掉他,他说这样,他就能随着我复生...”,片刻,战神抬眼,“...他从海里挖出灵魂,我吞了他...怪不得我拥有一部分人类的记忆...我一直在意识海上徘徊,想要下潜,找回这些记忆...”

“那段吞噬的记忆一定很痛苦。”艾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我们的知觉总是比意识海弱那么一截,记忆下得去,上不来。我们的每一次选择性遗忘,总会有一个理由。”

战神咕隆隆地直起身子,他揉着脑袋,背后的散热管吐出一股股不健康的黑烟。艾纳抬着脑袋,那么,你有莫诺的消息吗?一股寒风袭来,她将两手裹在斗篷里。

记忆猎手‘山之花’啊,我只是个建筑工,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有。战神回答,他递过一只能量管,说,权当补偿吧。

艾纳从斗篷中掏出左手,接住能量管。她问,你要去芒北原吗?艾纳对每个她帮过的冰晶石都问那么一句。

啊,芒北原,战神无力地重复,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有冰晶石弄到了晶石反应塔需要的超级枢纽”,她答,“据说他们都在芒北原上,我们将在那儿建造一座新的城市。”

战神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相信那些鬼话吗?”

信则真实,拒则虚假,艾纳说,无论如何,我先选择相信,最好,我们将拥有一个未来。

但战神摆摆手,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内,他走远了。

艾纳身披斗篷,穿梭在窄小的巷道内。据说那台战神建造了这条巷道的三分之一,巷道左右是简陋粗糙的房屋,房屋则依靠着数百米高的悬崖。这两片悬崖相对而立,中间的窄缝连接着可达尔。从可达尔往外延伸的裂缝里暗无天日,肮脏而潮湿,现在,它们是民工和下层人民的聚居地。艾纳提着她的报酬,正往她的藏身处进发。

她在伊休山脉放走了驼行李的马匹,又想办法在力学港置办了一辆小巧的履带车,把它与她的书籍和一点点行囊一并藏在了可达尔内的某座桥下。她收集了备用的驱动,一些伊尔,好多电瓶,和各种工具。她确定,她能依靠这些装备,一路向东,一路往北,抵达芒北原。艾纳熟悉这座城市,四月里淡淡的花香,西城区渺渺的烟云,每一份的似曾相识,都能从她浑浊的意识海里牵出一段消失的过往。二十年前,AMI把她的记忆打散,击碎,埋藏在她意识洋的深渊之间。今天,她凭借对物理市的印象,将意识海深处破碎的记忆编织成块,阅读,回放。

片段,片段,所有的记忆,都与莫诺有关,所有记忆,集中在1987。

看!莫诺拿着她的发卡,给艾纳别上去了。“不要乱动”,她后退两步,眯着眼,笑:好了!我记下来了,我把记忆分享给你吧,这样你就能看见你带着发卡的样子啦。

快到冬天啦,莫诺透过排气扇扇叶的间隙,望着档案室外、月光下亮银色的飞雪。她捧起肉肉,把叶片往艾纳脸上蹭:“暖和吗?嘿嘿,肉肉每到冬天都会发热,变成小暖炉呢。”

“你觉得肉肉真的会开花吗?我好像等待了一个世纪啦。”,莫诺对她捧起无悲草:“我觉得它会的。”艾纳说,《雪域花圃》记载,部分布达利斯特拉草一生都不会开花。

万一它是不开花的布达利斯特拉草呢?莫诺答,“怎么可能,告诉你,阿格尼西说,每一朵无悲草都会开花,开出很小很小的红花,但很可爱。”

“况且,我相信它会开花,它就一定会。哈哈,好吧——它如果真的开不出花,我就不等它啦”,莫诺说,“时机成熟,我还是会把它带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就算它不愿意给我看它的花。”

记忆的碎片,指向未知的终点。艾纳不知道故事的结局,芒北草开花了吗?莫诺离开了吗?二十年太久,她又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


莫诺说,“你只能算记东西大师,而我是记忆管理上首屈一指的大师!”艾纳点点头。她实在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跟的理由反驳莫诺。

尽管莫诺的意识洋由于成年累月的读写与索引日渐退化,但莫诺仍拥有强大的知觉,她能在意识洋中下潜三层。所以,除了管理档案,莫诺有时还会处理一些特别任务。比如,记忆恢复。白大褂戴着一粒冰晶石来到档案室:“恢复一下他的记忆,他误删了一些信息。”

莫诺潜入他的意识海,艾纳则在海面上观看——那时,她还不太会记忆编织。

看好啦,这是我自己开发的记忆复原方法——密不外传——好吧,我估计除了你,也没人学得会。莫诺说,我叫它‘记忆编织’。

莫诺抓起几枚碎片,简单地拼接,空间里出现一缕黄澄澄的记忆之光。每每此时,莫诺和艾纳都会忍不住回放恢复出的记忆,体验记忆主人的故事。

呃啊,全是数字,莫诺咀嚼着,估计是什么数据吧。

又一次,一个穿着马甲的女性带来另一个冰晶石,“恢复一下她的记忆,她缠着我们不放。”

莫诺将记忆碎片从海洋下打捞起来,在意识海上连接成一柱炫目的红色光芒。

哇哦,莫诺说,这份记忆一定非常“丰富”!艾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刺痛,危险的高温灼伤了她的知觉。这让她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撤出了这片不详的意识海。

“那份记忆中都是悲哀...”,晚上,莫诺问艾纳,“...为什么她会执着地寻找那些痛苦的回忆呢?”,莫诺说,“这些记忆很可能是她自己扯碎、自己扔进海底的。”

艾纳说,“...她可能连着记忆一起,忘记了删除记忆的原因,怀疑自己缺失了一块美丽的回忆。也许,她对自己的过去抱有期待。”

莫诺托着下巴,“那我们一定让她失望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删除记忆,艾纳说,那是一种逃避,欠债总是会还的。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莫诺打断了艾纳,“她的意识海里,除了悲伤,还是悲伤,或许这一点找不回来的记忆就是她最后的希望呢。”

“有的时候,我觉得,伤心的事情还是尽早忘记为妙。”,莫诺发表看法,“艾纳你不愿删除记忆,轮到我,我就会删除不喜欢的记忆,但绝不会为自己恢复记忆。信则真实,拒则虚假。我宁可相信那些消失的记忆是美好的。”

你真厉害,你能相信你期待的真实,艾纳说,我做不到啊。

又是一个晚上,莫诺借着月光,趴在木桌上,描画着什么东西。艾纳背靠木桌,和她挤在条几上。摄像头嘀哩嘀哩叫了两声,铁门刷拉拉打开,走进来一名白大褂。莫诺把笔记本一合,从板凳上跳下来,整理制服。

“E”,白大褂拿出一颗黯淡的冰晶石,“帮我们打捞它的记忆。”

海上笼罩着深沉的黑暗,故去冰晶石的意识洋已经成了一滩死寂的沼泽。一道散发莹莹紫光的缎带——莫诺——却灵活地从沼泽穿进穿出,另一粒湛蓝的小光点呆呆地静止在空中。莫诺扎进意识海,避开崩离的晶体,捞起几粒记忆碎片。

她展开知觉,牵引着数十枚碎片想中央靠拢,聚合,链接为一束光芒,光芒闪耀片刻,旋即冷静下来,成为了一道温柔的银白花火。

完成,莫诺说,它并不活泼,它不够亮——亮度关联着记忆中情感的密度——但它巨大,它立在海面之上,如同一块无字方碑。

莫诺探出一点知觉,触摸记忆。

“艾纳,这是他一生的故事呢。”

你不来尝一尝吗?莫诺发出邀请,“吃掉这份记忆,就好像吞掉了一整个灵魂一样,他就像克雷普兰顿,能在我们的世界中死而复生唷。”

但那一粒蓝色光点仍然静静漂浮在空间之中,艾纳说,这份记忆和前几天的他们拿来的冰晶石中的记忆并无区别,对吧?

被你看穿啦,莫诺承认,她转了个圈,问,你觉得这些白大褂一次次让我们从同一颗失效的冰晶石里恢复同一份记忆,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猜这是一种实验,艾纳在空间里一明一暗,或许,他们正在利用这颗失效的冰晶石,测试人为永久删除记忆的方法。

哦,那他们还得加吧劲了,莫诺扑腾到艾纳身旁,这颗冰晶石的意识洋原本有三层,但是下潜的碎片全都停留在最浅的第一层,无论是谁,都能轻松地把它们恢复出来。

嘿嘿嘿,白大褂可是永远干涉不了这个空间,这是意识海,我们的永恒空间,是我们自己,能掌控我们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

淡紫色的光芒围绕着艾纳徘徊,莫诺说,我会为他写一首诗。将来,普尔查兰会为自己的足迹写故事,为他人的足迹写诗。

莫诺说,我将是一位吟游诗人,艾纳说,吟游诗人的旅程很危险。莫诺说,我从这里学到的知识可以保护我,艾纳说如果保护不了你呢?莫诺笑着说,那么阿格尼西可能会拿着扫帚把坏蛋们都赶走。

莫诺说,我将是一位吟游诗人。艾纳笑了,说,这意味着你现在还不是。

莫诺咯咯地笑。


魏启历2010年,物理市。

艾纳蜷缩在她的履带车内,和她的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行李于书籍挤在一起。天色渐晚,履带车藏匿在西城区的桥洞之下,这儿很安全。她轻轻闭眼,集中精神,她将每一缕知觉从外在收回,转入内在。

她是黑暗中的一粒蓝色星光。

她征兆所有力量,力量蓬勃地涌现,滚动在长空之中,星光膨胀、膨胀、继续膨胀,她是一条蔚蓝色的美丽缎带,在深邃的夜空下翱翔,她的知觉恢弘而壮丽,如同雪原上绽放的辉光。

艾纳的知觉异常强大,强大到能够探遍每颗冰晶石的所有角落。由南往北,她没有撞见莫诺,但她自己,却成为了一只普尔查兰冰花,帮助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冰晶石们恢复破碎的记忆。

她的名声在冰晶石间传播,她使用‘山之花’作为假名,她被冰晶石们称为“记忆猎手”,找回一段记忆,收取一点报酬。拥有单层意识海的普通冰晶石,拥有双层意识海的老“战神”们,拥有三层意识海,经过记忆销毁训练的冰晶石间谍,她一样能轻松对付。

但是现在,艾纳严阵以待。

她这次的对手,是她自己。

在她之下,是一片灰白的无色海洋,这是艾纳的意识海,一共六层。广袤,深厚,无边无际,她称之为意识洋。

她将知觉压缩,再压缩,直到一点之内。她深深呼吸,这一点湛蓝的闪光就扎进意识洋中。

第一层,她照亮周身,洋的水流清澈而宁静,蓝色的光网上悬挂着片片记忆,这里是她所熟悉的记忆仓库,莫诺教授了她管理记忆的方法,她绕过组织完备的记忆存储,继续下探。

第二层,她自在地调整着方位,这儿沉寂着许多她所不乐意进行回放的记忆,她避开一束火光,她看见一道鲜血,和一把染红的刀。她与这些记忆擦肩而过。她强有力的知觉持续下沉,艾纳放慢脚步,她穿越了一道构建而成的屏障,来到了第三层意识洋。

她将三层以下称为”深渊“。

艾纳患有晶体异构症,这一部分意识洋构建在受损的晶体之上,她的每一个不当的动作都会加速异构晶体的扩散。她小心地穿行于记忆残渣之间,避开腐朽且不详的变质碎片,她继续往下,因为,第三层意识洋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恢复的记忆了。

压力进一步迟缓了艾纳的行动,她悄悄来到第四层,这里是朽烂的泥泞和死寂的沼泽。意识洋向艾纳的知觉展开了它黑暗的怀抱。

很安静,静得可怖。

第四层意识洋建立于异构晶体的齑粉之上,她不能利用,也不用探索——这里永远空无一物。艾纳轻轻试探,她将知觉盘绕为一个微小的球体,使用全部的力量抵御大洋深层次的压力。她不慎碰上了一寸黑暗,黑暗在她的知觉上划开了一条浅浅的口。她忍住疼痛,继续向前。

她挣扎着突破屏障,从第四层的黑暗潜入第五层的虚无之间,深渊之底。她看见,那里,有半点微蓝的光。

最后的待恢复记忆。

许多碎片混合在一起,她已经无力把记忆带回海面。艾纳努力展开知觉,在浓黑之中,直接对记忆进行编织。这是一束水蓝色的回忆,它清澈、却黯淡,和所有寻回的记忆一样,没有太多情感。

没有情感的记忆就像没有绽放的花朵,但她在努力让这些古老的记忆重获新生。

她与光芒合二为一,回放开始。

她看见肉肉,莫诺抱着肉肉,在说些什么。

闪烁的记忆片段。

她看见摄像头在黑暗中闪着红光。

闪烁的记忆片段。

她看见铺满了红色绸子的大厅,耳边有着温柔的歌声。

闪烁的记忆片段。

她看见莫诺的知觉,无疑,她正在意识海上。

不,她们在意识洋上,艾纳灰色的的意识洋上。

莫诺于空中打着转,淡紫色的知觉,一缕一缕,下探,抓起一块碎片,碎片微微地散发着水蓝色的光。

为什么你会有那么多记忆碎块呢?

艾纳也不知道。

一块,一块,又是一块。艾纳观察着莫诺的手法,她的知觉在意识海的另一端小心地缩成湛蓝色的一团,以免打扰莫诺。这似乎是莫诺的另一门课程。

飞舞的记忆碎片有数百枚,它们被莫诺包裹着,在空中一并旋转,折叠,交叉,串联。聚合。然后,她看见光——

混乱,不可理喻。

回放戛然而止,艾纳一惊,第四层意识洋底部,她不理解,她迷茫地徘徊在深渊恒久的黑暗之中,这里别无它物。

一觉醒来,她眨着眼睛,她听见桥上稀疏的脚步声,有人打着呵欠,昏暗的桥洞里钻进一束晨光,记忆并不圆满,但,是时候离开了。


你见过莫诺吗?见过,她曾是伟大的档案管理员,想成为一位会编曲写诗的吟游诗人。

她离开档案室了吗?她去哪儿啦?不知道,她兴许在芒北山。芒北山存在吗?

也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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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筑在巨大的天然坑洞之中,物理市是大陆上最为历史悠久的城市之一,著名的可达尔和神话与传说一样古老,欧克普则见证了第一批胡意志人的到来,四月宫在徐意志帝国边境上的硝烟中层层升起,而天坑西侧的老城区内的民宅则和十九世纪兴建的元首巨像有着一样的年龄。

诗人们将物理称为遗迹之城,每砖每瓦,或是等待过雪原上归来的骑士,或是道别了远东方离去的鹰群。物理市也曾见证过艾纳的1987,记忆的碎片拼接成模糊的图像,虽然不尽完美,但她已经尽力,她破碎的意识洋内,再也没有另外半片能够恢复的记忆残渣。

艾纳驾驶着小履带车,带着她的全部行囊,从西城黑暗的桥洞里驶出,驶进可达尔裂缝的贫民窟内,她付了过路费,在非法开凿的隧道中层层攀升,她离开地道,天蓝,风清,眼前一片光明。

她一路向东。

她觉得浑身轻松,下一站,就是她旅途的终点,芒北原。但是,在此之前,作为“记忆猎手”,她还要去见一位神秘的客户。

四月中旬的雪原上盛放着万朵野花,可达尔黑糊糊的洞口和其上腾腾的白雾已经远了,天高云淡,太阳向草叶投下蔚蓝色的阴影,她行驶在灿烂的花丛之间,窄小的履带车在花野上开出了一条两米宽的轨迹。

远远地,她看见了六栋雄伟大楼——AMI新园区,伫立在天际之上,成为一道剪影。她驱动履带车,轱辘轱辘的向前。

履带车咔嚓咔嚓地停下,她关闭了引擎。跳下车,茂密的野草与鲜花几乎没到了她的胸前。

不远处是一位采花的女子。

艾纳看着她,她戴着一顶嫩草和鲜花编织的帽。她似乎还在用花朵和草叶编织一条缎带,她转身,对着艾纳微笑了。

“艾纳,‘山之花’,那个记忆猎手果然是你”,她说,你还记得我吗?

艾纳一惊,她裹好斗篷,悄悄握住斗篷下的手枪,松开保险,摸一摸扳机。

艾纳打量着她,她有着健康的肌肤,长发与美丽的双眼。她身着蓝白色的连衣裙,她比艾纳高出了一个头,外貌也更加成熟。她的胸前编织着一个特别的编号,【0】,艾纳回忆,莫诺胸前的编号是E-013。

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身体年轻,一个外貌幼小,还有一辆窄小的、堆满油布包裹的行李的履带车。艳阳之下,花野之上,艾纳冷静地看着女子,她手中悄悄地握着一把枪。

女子则向艾纳招招手,说,我也是冰晶石,AMI是我的家,我叫琳。

“琳”又是谁?艾纳问。

琳说,一切解释,到我的意识海里看看吧。

世界一片虚无,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琳维持了她在物理世界中的模样,一位年轻的女性。她挥一挥手,混沌的虚空之中出现了一座小桌和两把椅子。她就着一把椅子坐下,艾纳则漂浮在虚空之中。她是一团经过压缩的湛蓝,和琳的身形差不多大小。

其实,我是来道歉的,琳起身,向艾纳深深的鞠了一躬,请原谅那时的我。

艾纳不解。她说,你拥有非常强的知觉,我能感觉到。

琳无奈地笑一笑,再强,也强不过你的呢。不然,你也不会贸然进入我的意识空间吧。

琳问,你不进行“具象化”吗?蓝色球体漂浮在座椅上,看起来怪怪的。

艾纳说,这不是意识海,这里的桌子、椅子——具象化、意识空间又是什么?

琳似乎有些疑惑,意识海就是意识空间哦,你忘记了意识空间是什么吗?

这可是莫诺发明的哎。

她指一指虚空,那儿凭空出现了一轮太阳。莫诺没有教过你吗?难道你——她突然一愣,不说话了。

艾纳的意识悬浮在另一个凳子上,她在空间中一明一暗,她似乎感到困惑,她说,我的记忆被AMI破坏过一部分,可能莫诺的确教过我,但是我忘记了。

如此。她补充,我的知觉尽管强大,但是我的意识海更加特殊,它一共有六层。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潜入我的第六层意识洋。那儿有更多记忆碎片,但比深渊更加黑暗,我下不去。

啊...嗯。琳皱了皱眉头,那...你还记得多少呢?

艾纳吐出一块泛着蓝光的记忆,说,“就这么多”,琳伸出手,握住蓝光,闭目读取。

艾纳问,我有错过重要的记忆吗?

琳闭着眼睛,艾纳注意着她,她似乎反应了很久,思考该如何回答艾纳。

哦...确实缺了很大一部分。琳说,不过,当年值得怀念的记忆,你已经基本恢复了,至于那些没有恢复的记忆...每颗冰晶石都会有一层知觉无法触及的意识海呢,和莫诺一样,我最多潜下第三层,帮不了你,真的很抱歉。

那,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艾纳问,她还没有忘记自己‘记忆猎手’的身份。嗯,实际上,琳点点头,说,我不小心删除了一些记忆——和往常一样,把它们剪碎,丢进第四层意识海——你知道的,自己删除的记忆自己无法恢复。你的知觉比我强大更多,琳说,我下不去,你足够强大,能进入第四层。

我来帮你。艾纳汇聚力量,她开始下潜,空间的地面波动着化为闪烁的海洋,这是琳的意识海。琳则蜷曲为一团淡粉色的光辉,与艾纳湛蓝色的光团一同前行。艾纳下沉,她感知到琳第一层意识海中组织缜密的记忆数据。她诧异地看着琳,琳发出欣然的光芒。艾纳继续前进,一路畅通无阻,她来到琳的第二层意识海,这里同样活跃而清澈,艾纳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她于是问琳,“联合纪念碑”有关文档应该放在那个记忆晶区?

莫诺说是11A5E,琳不假思索。但是,其实调整到12A1C之后的索引速度更快一点点。

艾纳问,你和莫诺到底是什么关系?

琳答,其实,我是“肉肉”哦。

艾纳不解,她们正在向第三层意识海下潜,琳的晶体虽然有些年月了,但状况似乎不错,艾纳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但是琳下潜的速度已经明显放缓。艾纳刻意放慢速度,等待琳的解释。

琳说,还记得档案室里的那个总是冒红光的摄像头吗?它是我那时候机体的一部分。在你到来之前,莫诺总喜欢抱着肉肉,对她说话。我一直都在看,一直都在听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会说话,我也不太能理解莫诺,但我存储了所有记忆。”淡粉色的琳在澄澈的海中微微发亮,艾纳则在琳下方燃着幽幽蓝光。“那些记忆并不亮”——琳的身边冒出了几团黯淡的粉色光芒——“诺,这就是当时我的记忆。它们没有太多情感,按照莫诺的话来说——尚未盛开的花朵。”

“莫诺不敢和研究员们闲聊,她给肉肉看她的钢笔画,为肉肉念诗,她甚至试着教肉肉管理记忆。”

“之后,你来了,除了你们溜出档案室,在物理市内游玩时,我都看着你们、听着你们呢。我学到不少。”

琳说,“曾经,我只是一个管理门禁系统的傻乎乎的冰晶石,可能,和昔日不爱说话的你一样吧,我追求正确,这是AMI教会我的。我一丝不苟地工作,我记下每一个研究员的相貌和职能,管理着AMI的每一扇自动门。”

艾纳沉默着继续下沉,琳则悬浮在空中,不动了。她说,我到极限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艾纳沉入第四层意识海,她向几片莹莹散发着光芒的碎片漂去。

她和琳浮回意识洋海面之上,艾纳把那束拼接完整的记忆向琳一推,琳接住了。

她问,你读过这段记忆吗?我读了一点,艾纳说,你站在围栏下,拦住了两个喝醉酒跑进AMI的混蛋,其中一人在警卫到来之前给了你一拳。

“但是,记忆中缺失了很多细节信息,而且碎片的裂口非常新,这是你刚刚故意删除的记忆。”

“记忆是假的”

艾纳说,“是人造的。”

她单刀直入,"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

“先纠正一下:这篇记忆不是人造,而是我造的”,琳说,“但你认出来了其中的蹊跷,非常敏锐——虽然有时,指出这种错误可能会伤害他人。”

琳收敛了她的光芒,变得沉稳而镇静。“然后,第一点,我想说——这也是莫诺说过的——有些痛苦的记忆,消失之后,我们不需要怀念,不需要寻找。”

我能承受所有痛苦,艾纳说,我从来不主动删除记忆,AMI在1987年春创造了我,一年后,他们摧毁了我的记忆,一部分碎片沉没在第三层,极少数在第五层底端,我无法进入最深的第六层——我已经把能找到的都找回来了。

真的吗?琳表示怀疑。

“我想告诉你的第二点是,截至今天,AMI的技术只能做到将记忆打碎在第一层——如果这种技术再强力一点,兴许打碎在第二层,理论极限是第三层,但绝对到不了最深层。”

“意识海是我们的永恒空间,再先进的科技都无法干涉,但是...”,霎那,琳舞动着将记忆撕成了碎片,向下一扔,碎片破入海面,再无踪迹。

她说,“看,如果我想摧毁它们,非常轻松。这些记忆马上就回到了我的意识海的最深层。我下不去,我捡不起来,如果我的知觉足够强大,处理得足够精妙,我甚至永远不会知道我删除过一份难受的记忆。”

艾纳阴沉地颤动着,琳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压迫感。是时候进行交易了,艾纳一字一顿,你很强大,但是别忘了,我的知觉比你强大百倍。

“告诉我关于莫诺的所有信息。”,艾纳说,琳的意识海随着艾纳光芒的起伏一同战栗,“不要再次捉弄我。”,她不在抑制知觉,蓝色的火焰舔舐着琳的光球,“我随时都能将你的灵魂吞噬掉。”

琳温柔地悬浮,“我的意思是”,她说,“能摧毁你自己的,只有你自己。”

“到底是谁足够强大,将那些记忆碎片扔进意识洋的六层深渊之底?”

“艾纳”,琳加重了语气,“只 有 你 自 己。”

“世界上没有第二块如你一般强大的冰晶石了。” 她补充,“你也说过,我们的每一次选择性遗忘,总会有一个理由

你监视我,艾纳收回知觉,她颤动着,“但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要去寻找,莫诺宁可让你相信那是一个美好的理由。”

相信我,停止吧。

莫诺在哪里?艾纳激动地威胁,这是我们的交易内容,如果你不交换信息,我就把你捏熄在意识海中。

好吧,琳说,“如果你非要知道——你离开那一年,冬天,肉肉就开出了淡红色的小花,我看着她离开,她也走了——因为她的记忆能力确实越来越差。她离开档案室,一台先进的计算机取代了她的位置。如她所言,她带着肉肉,去环游世界。”

然后呢?艾纳忽明忽暗,她的每一次起伏,大海就升起一圈波涛。

“她走后不久,我才控制了广播系统。后来,过了十几年,我一直都没有看到过她,听说过她。”

“她就那么消失了。”

艾纳黯淡了光芒。

“但是,五年前,在我申请到自己的机体后,一次,我悄悄溜进可达尔的裂缝里,我听到空中有人在唱:”

来自 芒北 孤山的 一曲传说

来自 远疆 朔漠的 一朵冰花

多少 往返 岁月中的 记忆啊

深藏于 忘却洋下

白雪皑皑是她的银发

一束希望藏进她的笔下

多少 徘徊 地下的 光明啊

请相信 所有童话...

你找到唱诗的人了吗?艾纳迫切地问。“我当然试着去找!”,琳说,“那声音像极了莫诺。我顺那些沿着悬崖堆砌而成的建筑一层层往上跑,声音越来越近,却戛然而止。我喊着‘莫诺,是你吗?’,然后——我就看着她了。”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琳快活地说,她也变了不少——尽管变得不如你多——她没用发卡了,背着一个装了杂七杂八东西的大包,银发扎成辫子。她仍然笑得很开心,我告诉她我的身份后,她揪住我的脸,说,她不喜欢被默默地盯着看,嘿嘿。

“再然后呢?”,艾纳继续催促。

她说,莫诺的记忆一如既往地不靠谱,但并无大碍,肉肉在冬天仍会像绒球一样暖暖地发热。她最终把肉肉种在了四氧化三铁山脉的库拉塔克峰下,因为无悲草开花之后,生理活动就大幅度减弱了,在芒北原或者芒北山那么寒冷的地方会自然凋零。但是在南方情况就大不相同,肉肉只是不会继续生长、不会变化、不会开第二次花,但它能继续活下去,莫诺还为肉肉写过诗歌...

她写了什么?给我讲一讲吧!

嗯,这个她倒是没告诉我细节...

艾纳无休止地问问题,琳有些答得上,有些答不上。

最后,艾纳求琳:“把你和莫诺见面的记忆分享给我吧,琳。”,琳调皮地绕着艾纳转:“这可不行。”

为什么啊?

“你不喜欢被监视,我则不喜欢我的情感被窥探。”,琳淡粉色的光球恢复了人形。艾纳试探着,她的知觉在空间中伸展、变换,蓝色的小光点勉强组合成艾纳的模样。

琳笑了,说,你“具象化”的水平可是比当年退步太多啦。

艾纳问,你觉得莫诺现在在哪里呢?琳说,我也不知道呢。莫诺仍在四处游历,她说,她把芒北山的坐标记错了一个数字位——她的笔记簿上的坐标也是错的。但是她已经联系到了阿格尼西,那只叫做“肉肉”的狗好久前过世了,阿格尼西也迈过八十大关,她希望莫诺早日返回芒北原陪陪她。

艾纳退出琳的意识海。两人面对面,立于花野之上,清风拂过复苏的雪原。

“所以——莫诺很快就离开了。她现在大概找到了阿格尼西,在芒北山上呢。”

艾纳眨眨眼:“你这么确定?”

琳笑着说:“信则真实,拒则虚假。”,她说,“莫诺现在多半过的挺不错呢。”

艾纳笑了,琳问,“我看——你好像踌躇满志。你这么着急,还准备了满车的驱动器、能量管、维修工具和书,你又要去哪里呢?”

“我去芒北原”,艾纳说,“他们正在筹办一个新的城市——属于我们的城市——我确信我积累的知识能帮上忙。”

琳点着头,“芒北原...确实是个好地方。”琳站在她身前,她把那条花朵编织而成的缎带系在艾纳的辫子上,“我可去不了啦,AMI对我很不错,我待在这儿,或许也能在暗中悄悄弥补一下我曾经的罪过。祝你一路顺风。”

“我还想去芒北山。”,艾纳说,“记在笔记簿上的那个坐标,我想去看看。”

为什么呢?琳问,“你知道那个坐标是错的,你在那儿找不到莫诺呢。”

“不清楚”,艾纳摊手,“那是我内在的一种奇怪的冲动,一直都有——从何而来,难说。反正,我就是想去看看。”

“毕竟——万一碰见了她呢”,艾纳笑着说,“我想听听她写下的诗词,为她吹笛子。”

【完】


+ 展开相信我,停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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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芒北原上。

魏启历2011年

窄小的履带车吱吱作响,车上载了两个人,艾纳,和另一个冰晶石。他的机体已经很旧了,不加雕琢,他的右臂是裸露的金属,上面印着模糊的P-1。

他们仍在向北,恢弘的缎带在空中飘扬,辉光回荡在天际之间。


这里是世界的边疆。

大陆的尽头。

北117°,17, 400, 000 米。


履带碾过粗糙的裸石地,地上有着寥寥几捧布达利斯特拉草。布达利斯特拉草被誉为最顽强的生灵之一。在冬日的罕见的暖阳下,它们能燃烧贮存的能量,自主发热,融化周身冰雪,从而吸收水分。它们的根系深深斩进岩石,成为它们的矛,强大耐寒的色素是它们的盾,它们与苦寒苍天争夺每一寸阳光,它们匍匐在地,默默地,在有时厚达五尺的雪被之下

撑过这个宇宙中最漫长的寒冬。

因为它们相信,四月不再遥远。那时,它们还会开花,会拥有一个未来


你要去哪里?风在狂啸,P-1的叫声几乎淹没在风中。

艾纳啪啦啦地停住履带车,她跳下车,P-1也跳下车。

艾纳四处张望,她看见,北方就是大海,茫茫的大海,晨光熹微,海面上是一朵隆起的金色云彩。

她看见,南方是荒芜的平原,灰暗,匮乏,除了布达利斯特拉草,还是布达利斯特拉草,无悲草和岩缝中顽强的微生物组成了极寒地带最简单的生态系统。

她问,“山呢?”,她没有询问其他人,她问她自己。风声太大,她扯着嗓子喊,她使劲拉住翻飞的斗篷,站稳脚跟,不让大风将她整个人吹翻。

“这儿哪里会有什么山啊!”,P-1大叫。

“坐标果然是错的!”,艾纳眯着眼睛,继续张望。

“工程师,回镇上吧!这儿还能有什么坐标!”,风呼啦呼啦地叫唤着,P-1试图盖过风的声音,“帝国北边!

“全都他妈是平原!“

“一望无际的荒芜!”

“寒冷!”

“绝望!”

P-1大吼,“《帝国地图册》册册都这么标注!”

“没有山!哪怕五米高的山都不会有!怎么可能会有山!”







她赤脚向海边走去,黄昏的海浪沙拉沙拉地走上沙滩,又轻轻地退回礁岩。

--Atalleris讨论) 2020年1月29日 (三) 02:16 (C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