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帕瓦蒂斯的马车·启程
CHAPTER ONE
前引 编辑
那是如此沉重的一棺铁箱,嵌在铁幕似的深墙里。他用力地拉着那抽屉似的铁棺材,箱壁摩擦着柜壁发出长长的吱嘎声。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发白,不断地颤动、战栗着。铁棺还有一半,墙壁上昏暗的灯光洒在他由白变得红肿的双手上,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拉杆。
还有一半。他咬了咬牙,把双手又重新放在了那杆拉手上。
月光的痕迹在悄然地变动,夏虫的鸣叫声也随着夜风风向的改变而变换音度。
随着最后一声巨大的金属与水泥地面的碰撞声,铁棺被从墙内硬生生地拖了出来,回音久久飘荡在空旷的仓库里。
他捏着已经发青、显着血色的双手,颤抖着推开了铁棺上的隔板,一具美丽的身躯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她微闭着双眼,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像刚刚入眠的少女一般。
他抱起女孩,把她放在地上。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那个挎包,拿出了一个小型的晶石产能装置。插上了电源,他半抱起女孩,找到了她颈部的那个充电接口。
接通了电源,他闭上了眼睛。这些年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战争结束了,帕瓦蒂斯共和国惨败,而他也退役了,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但是,在这之前,他似乎有什么事无法忘记。
最后的一场战役,他拼死一搏,将最为信任的小队派了出去,而最后却得到了战败的消息,而小队最后也杳无音信。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疯了。司令部的人也被全部更换,他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不下去,索性一走了之。在家乡,清闲的日子让他的病逐渐好了起来,但是他却常常在梦中惊醒。
他的怀里抱着女孩,那是一个人形,并非真正的人类,仅仅是作为兵器的消耗品。
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上尉,我从一开始就如此坚信如此。”
星河婆娑,长河万里。
启程 编辑
去年早些时候,我从前线上退下来也过了一段时间,政府给我安排了一些其他的工作,但是我都无外乎都只干了几天半个月就退掉了。那些一成不变的工作,干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手上还有一些钱,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我一个人几年的赋闲生活。
在那之前,我在乡下的父母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我刚刚从前线上退下来时上司的建议,他说我当时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需要去安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时间。我的父母是在战争开始的那段时间搬到了乡下,因为协议书同盟对石斛兰城的无差别轰炸让这座城市的一大部分都化为了一片废墟,我们在城里的房子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坏。战争的那段时间,他们就住在那里,耕种着一小块田地以糊口。
我的父母对我的照顾很周到,我的病情也好得很快。和我一起的一些战友也回来看了我,其中就有一个精神科军医,他当时是我们营里唯一的一名精神科军医。
“创伤后应激障碍一般比较难治愈,但是就目前情况而言,你的状态还不错。”他说道,“但是,我不想说得太失礼,但是你的心里是不是还积压着一些事?”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吹了一下手中端着的热茶。“没有记错的话,你以前应该是一名医生,但是你在毕业后却进了军队,也没有再做医生的工作,而是成为了一名普通的战士,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了,那时已经距离现在太远太远。”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窗上摇曳的树影,“或许你也应该把这件事已经忘记了吧,这世上净是谎言。”
“好吧,祝你早日康复。顺便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站起身来,用手摸了摸自己上衣的左右两个兜,最后终于在裤兜里逃出来了一小张纸。他把一小张纸递到了我的手里,“去那里,克莉薇娅在等着你。”
石斛兰城是一座临海的小城,东面就是时而安静时而汹涌的大海。刚刚回到石斛兰城的时候,我就被它所受到的严重破坏所震惊。石斛兰城原先是一个祥和而宁静的海港小城,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象还停留在我的孩提时期:即使在冬季,石斛兰城也充满温暖的阳光;各种色彩的房屋就建在临海的海岸旁,如同不规则的五彩积木群,掩映在青葱的柏树和油橄榄之间。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层阴影笼罩着这座小城,市中心的高楼大多被拦腰截断,中心大道布满弹坑,柏油路上堆砌着从坍塌的高楼上落下的碎块,街道边尽是残垣断壁。
从市中心向东走,有一个坡度颇陡的斜坡,斜坡的一旁建满了红瓦白砖的小楼,另一边就是无尽的海洋。写这篇文章的前一段时间我就住在那里,其中的一栋小楼就是我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这栋小房子在战争中受损颇为严重,房顶被一束钢筋贯穿,看起来是受到了爆炸冲击波的影响。我花了一整周时间才将房子清理干净,然后又花了两天收拾了屋后的院子。
我对这座城市唯一的幻想也在战争结束后彻底破灭——它变成了一座混合着绝望和疲惫的城市。
但是很幸运地,我找到了克莉薇娅,她的到来让这个灰暗的世界有了一丝的亮色。而在那个时候,我终于也振作了起来,而我们的故事和旅途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克莉薇娅是隶属于第8师第2营隶属于我的小队的一名战争人形,而我现在才知道,她是我们小队里唯一在战争中活下来的人形。战争结束后,她被总部回收并收纳在了“人形坟场”——“战争结束了,而我们输了。我们再也不需要这些替我们卖命的人形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就这样,她被永远地封存在了那里,直到那天晚上——那里早就没有了一个人,没有人看守、没有灯亮着,甚至连杂草都已经长满了洞穴前的大门。
后来,我带着克莉薇娅,告别了父母,从乡下回到了石斛兰城的住所。我的储蓄金虽然还剩不少,但是现在又多出了一个人形,就这样子什么都不做,我的储蓄金恐怕也顶不了多长时间。
克莉薇娅活泼直率的性格让她融入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的衔接。在她刚刚搬进我在石斛兰城的房子的那段日子,我还时常提醒自己,克莉薇娅还只是一位天冰晶石人形。但是时间久了,我就渐渐淡忘了她的身份。对于我来说,克莉薇娅就像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一样,是一位普通、寻常的人类。她是一个活泼、热情的人形,而这些方面则是我在军队时所不曾见到的。在军队里,她冷酷、无情、精于杀戮,是一个优秀的战争人形——但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血需要流了。我庆幸于这一点,也为她的另一面而感到惊讶。
克莉薇娅有完整的生物质转化系统,这个系统能分解转化几乎所有的有机物成为电能,驱动着这副躯体运转。但是她似乎更喜欢品尝美食,而不是“仅仅是有机物”这一最低等级的需求。作为这一切的基础,感官模拟元件也在持续着发挥着作用。味觉系统、嗅觉系统和触觉系统都连接进了她的核心中,使得她拥有了人类的感官。遍布全身的毛细热管中流淌着流质——冬天,是炽热的暖流,使机体中的元件不会在寒冷的天气中宕机;夏天,是凉爽的冰流,散去炽阳下灼热的光热对机体的炙烤。
克莉薇娅虽然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但是她比某些人类更像一个人类。她正直、温文尔雅、谦逊有礼,有才华而不骄傲,有志气而不傲慢——驱动着这样一个人形的内核只是一粒小小的天冰晶石。曾经是上司和下属、指挥官和下属的关系不再存在,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形,或者说,人。
我的身体里住过我一生至今每个冬天的雪,住过大海,也住过这世界所有流浪的爱人。
克莉薇娅刚来石斛兰城的时候,我也带着她到城郊转了一圈,那里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地方。清风下拂过的青绿色的麦田,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风车和山丘。嘴里叼着麦秆,躺在柴垛上,看着天空中淡蓝色的云彩缓慢移动,就这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很奇怪,明明当自己小时候走到这里来时就会感到很高兴,但是现在却莫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总是会有自己好像失去了一些什么的感觉。不管怎样,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可不能一直陷在过去的回忆里。那就让它埋藏在我心底最深处吧。
回家后,一阵空虚的感觉萦绕着我。我可能确实应该找点事情来做。
我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成为一个旅行商人,带着自己的热情去游历这个世界,去看看我听闻过,却从未见过的这个世界,亦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她闭着眼睛靠在我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我购置了一辆带蓬的四轮马车和四匹马,虽然我并不打算给它们取名,但是克莉薇娅却似乎很热衷于叫其中的一匹马为“小罗伯特”,似乎这个名字也没有什么含义。艾泽林斯危机和废土战争后,因为人类所赖以生存的晶石能源的枯竭,一切都倒退回了数百年前。失去了晶石能源,成千上万的汽车化作了一堆废铁,飞机永远停在了机场中等着生锈,火车则班次少得可怜,仅仅是为了节省那一点点的能源。人们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机械时代,用笨拙的手法开采着他们曾不屑一顾的黑煤,维持着可悲社会的勉强运作。
克莉薇娅陪着我,和我一起在喧闹的集市旁转来转去。这座集市虽然很大,但是却没有什么能激起我兴趣的东西。最终,我决定购置十几桶产自石斛兰城的杜松子酒。这些产自帕瓦蒂斯的酒气味奇异清香,口感醇美爽适,而它们将在我们的第一站——芙洛拉,卖给那些嗜酒如命的艾泽林斯人。
终于,在几周前,我们的旅程从石斛兰城西郊的集市启程。
连绵的草原是帕瓦蒂斯的特色,从一方蔓延到另一方,这种绿色的生命如同地毯般铺平在我们的前方。沿着大路走,我能感受到我们已经越来越靠近艾泽林斯。我能明显地察觉出到路旁植被的变化,跨过分割两国的夜冷河,密集的灌木渐渐变得稀少,取而代之的是绵延千里的广袤草原。夜冷河是从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流淌下来的大河,而那座山现在则作为两国的界山永远矗立在那里。
帕瓦蒂斯绵延起伏的丘陵到这里就魔法般地消失了,河的对面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
“先生,请出示你的护照或通行证。”我把经商通行证出示给了那个大胡子的海关官员,同时把克莉薇娅的护照也递给了他。大胡子接过我递过去的材料,在上面盖好了印章,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战争才刚刚结束,现在大陆各地都还不安定,希望你们能注意安全。”他的视线转到了克莉薇娅的身上,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你,小姑娘,保护好自己。”克莉薇娅眯着双眼,笑了一下。
马车再次踏上了旅途,身后的边检站也逐渐变得渺小。
“上尉,现在太无聊了,给我讲个故事吧?”克莉薇娅趴在我的背上,下巴放在我的肩上,“什么都行!”
“好吧好吧,就一个。”柏油路的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驾着马车,清风拂过我们的脸庞。
萨米是一个小镇面包店女主人最小的的孩子,他很淘气,也很不懂事,经常把他们家面包店的锅碗瓢盆撞得到处都是,因此他没有少挨他父母的责骂。萨米从小就不喜欢学习,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和其他的同学一起逃课去城外的田野里疯跑,最后穿着满是污泥的脏衣服回到家中。
后来,他的父母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了一所过得去的高中。但是在他的高中时期,萨米也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混混。他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最喜欢的事无外乎是去城郊闲逛。
直到有一天,他的班上转来了一位女生,她长长的头发随着教室窗外吹进的风而微微飘动。
老师为她向全班同学做着介绍,而他的心却砰砰直跳,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第一次,下课时,他轻浮地向她告白了,但那女生却连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撇下一句话:“还差得远”,扬长而去。那个时候,他是班上倒数第一名。
第二次,他鼓起勇气向她告白了,但是女生只是看了他一眼,说:“还差得远。”那个时候,他是班上第43名,而她是班上第一名。
第三次,他犹豫了很久,但是仍然在一个傍晚向她再次坦述了自己的心意。
晚霞渐渐隐去,她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落地窗前,清凉的晚风将窗帘轻轻吹起,眼前是繁华的城市夜景。当一个时代没落时,另一个时代正在兴起,就像夕阳落下后迎来美丽的星辰。
女生认真地听完了,但是她仍然说道:“还差得远。”那个时候,他是班上第26名,而她是班上第一名。
第四次,距离毕业还有半年时间,他没有胆量再出现在那个女生的面前了,于是他写了一封信,偷偷地塞到了她的课桌里。吃完午饭回来后,他吃惊地看见了那封回信——那是一封好长好长的信,端正而清秀的字迹让他似乎看见了她清秀的脸,他的脸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信里条理清晰地指出了他学习中的不足,最后仍然是那一小句话——“还差得远”。那个时候,他是班上第11名,而她是班上第一名。
逐步加深,晕染成靛蓝色的青色夜空。晚风捎来不远处的钢琴声点亮纵横的星斗,让寂静的屋檐上也能听到的人群的喧嚣和绽放的花火重归寂静。窗前的少女口中细细念着的名字,和闪烁的繁星共鸣着。落地灯下淡淡的月影轻轻地映在她的指尖之间。
大学入学考试结束了,萨米回到了母校参加毕业典礼。他紧握着一封信,紧张地搜索着女生的讯息,他紧紧地捏着那封信,甚至都拽出了汗。突然,萨米的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去,一头长长的淡金色长发随着微风飘舞。女孩的脸上弥漫着笑意,以及那若隐若现的潮红,她将一封盖着蜡戳的信塞到了他的手里,然后飞似地跑远了。他拆开了信封,只有三个简洁明了的字符:“我愿意”——这个时候,他是年级第一名,而她是年级第二名。
小小的心,飞越上千亿光年,从空间的缝隙和深处跨越时光,那是从未消逝过的,永恒的光芒和誓言。十指相扣的夜晚,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晚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轻地撩起刘海。若隐若现的墨蓝色云海,淡淡的月色下,两颗悸动的心,聆听着夏虫的鸣叫声,以及彼此浅浅的呼吸声,略带红晕的她的脸庞,轻轻地斜靠在一方宽阔的肩上。
我们终究会长大成人,那时的誓约和记忆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失去它的印记。但是他的内心却仍然在说,如果这一刻,如果这一刻能永远定格该有多好。
“时钟不会停下它的脚步,我的未来还会遇到谁?还能遇到像她那样的女孩么?”他不确定,他很害怕。
时光的长河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子站了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他试图追赶着前方那个似乎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光。时光在流逝,男孩的脸逐渐变得成熟,他开始迈开步伐向前狂奔,但是风很大,他仍然没有抓住那束光。然后,男人的脸上长满了胡须,他的步伐慢了下来,但是他仍然在向前走着,他的脸上挂着疲惫,但是那束光仍然在他的前方指引着。
“当一切逐渐远去,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在时光的尽头,我希望看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我的身边仍然是你,那个我愿意付出一生的挚爱,仍然斜斜地靠在我的肩上,甜甜地笑着的那个女孩,那就是我一生的宝物。”
她站在山巅期待着那日出的晨光,渐渐地,远方的天际掀起一阵茜色的浪,太阳从鱼肚白到含着温暖的温意升起,白雾散去,万物重回生机。
“再见了,萨米,重整旗鼓地走下去吧,为了你,也是为了我。”她的眼中含着泪光,笑着,“拜托你了,萨米。”
战争开始了,萨米作为一名军医和下层军官应征入伍。但是很快,他所代表的国家和联盟便在战争中失利。对他而言,这并没有失去什么,因为他的心里只在乎那一个人。
战争结束了,萨米也回到了家乡,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女孩的消息——再也没有。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战争绵延到了整个大陆,所有的大地都燃起了战火——她可能在战争中牺牲了,也可能逃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是没有人能说得清。
“然后呢?”克莉薇娅抬起了头,我的肩膀终于能休息一会了,“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耸了耸肩,继续驾驶着马车,向前驶去,“后来的故事,我也不知道。”
这是一位来自帕瓦蒂斯的旅行者所记下的旅行笔记。
菲尔德历4477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