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炎起燃炽传》>> 楔子•沙舟


他双眼紧闭,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身体沉沦。

慢慢的,像是有一束水流接触到指尖,微凉轻逸,这道触感滑过手掌顺着小臂蛇旋而行,攀上肩胛,再沿着脊背分散,流向全身。

随后就好像水流扩散开来,把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了,而那种紧贴肌肤的凉意逐渐化作刺寒,向着骨髓渗入——

赫然惊醒!

乌艰难地睁眼,通体冰凉,眼垢粘黏着,一只手直直伸来替他抹拭,老茧比山岩还要粗糙。

与此同时,手掌的主人轻声问:“如何?”

洞穴之中,光线昏灰,乌背靠石壁箕坐,面前一个全身褐甲的中年武士单膝跪地,他束发成簇,脚下的铜盆里盛满了血水,战盔浸泡其中,一片黑红。

没有应答。

“都整备好了?”几息后,乌反问。

“是,等了一个半时辰。”

“可我还没能找到出路啊,一点都没有……我太着急了,这次是我太着急了……”乌抬了抬干枯的嘴唇,声音渐渐虚弱下去,最后如同细蚊,“又也许……本是死局。”

片刻静默。

“我知道了,辛苦了。”武士注视着乌,把手背轻轻磕在自己额前,缓缓屈身,“那么,就算注定失败,也请让我们踏上战场吧。”

乌瞳孔微缩:“没有这个必要,站在天眷者的对面,我们什么都无法改变。让他们回去吧,还有最后一点时间!”

“不,你还记得老师曾说过么,那次篝火夜之前——”武士灼灼的目光紧盯过来。

乌清醒了些,思绪好像一下子被带回到十二年前,那个师徒三人一起打扫往年火堆遗迹的下午。

老师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乌你以后是他们的神知,要引领他们。咳咳,而赤你必须站在最前,去为他们开辟道路。另外记住了……”

“‘神不会抛弃人,总是人抛弃了神’。当时我难以置信,如果不是吟唱预言曲,多少人早就死在了半途中,老师是走过那段路,也是走上那条路的人,怎么会比我还不理解呢?但现在想来,他是对的。乌,你看,我们走在不同的方向,但无论如何却都印证了他的话,也许他早就预知到这一切,不是吗?寻找蒲族的出路,你来;但若神不再眷顾我们,那让我来!”

“所以,就算注定失败,也请让我们踏上战场吧。”武士轻轻重复这个诉求。

乌不甘地摇头,“可是,这……到底是要死人的啊!”

“蒲民们想逃,我就带着他们跑!要战斗,我就领着他们冲锋!可我们本就是遗民呐,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谁又愿意躲在这里呢?……我们已经找不到能去的地方了。”

说着,赤侧身让出一线,乌的目光向前望去,是夜,狭长的洞口外,黑漆漆的人影矗立,火把高举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燃烧。长矛的阴影在摇曳,残旧盔甲上映出雪亮的光,于是乌一怔,犹豫良久。

这个时间里,蒲族这位神知怎样去思索,如何做出了决断,已经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了。

最终只听见高亢的一声:“竭尽全力,必胜!”

这道讯息传到洞穴外,再传到更远处,人影交接,开始喧闹。

武士深深地呼气,旋即捧起战盔转身,血水嗒嗒滴落,他不闻不顾,快步跨出洞穴。无数的视线随之交汇而来,众目睽睽,他面朝族人们带上了那顶黑红色战盔,深沉坚毅的目光穿透面甲,向着人群来回地扫视。

在骚动彻底平息的一刹,赤奋然振臂,高呼道:“必胜!”

“必胜!”

“必胜!!”

夜空炸裂了,所有人都学着首领那样高举手臂,高声地呐喊,他们肆意对视,又以长矛相击。声浪叠叠而起,聚集如金戈铁马,从远到近滚滚地碾来,震耳欲聋。

忽来的风把那些呐喊和粗重的呼吸声带到乌的耳边,没有人回头,甲片碰撞中,他们离开了。

月光从曲斜的缝隙中透进来,洞穴间,乌痴痴地看着角落里遗留的锋利石刀和死禽尸体,呆坐不动,突然他颤颤巍巍爬起身,一把夺过石刀,反手就对着心口凶狠地扎去。

轻微的刺痛,刀尖贴着皮肤停下,而后落在地上。

乌忽然笑了,尽力挪动着坐回了原本的位置,在铜盆里握起一捧血水饮下,待温热流进四肢,他一边低声吟唱一边开始摩挲背后那片石壁,血迹涂抹下,隐约勾勒出一只缓行中的巨龟。

预言再次开始,他微微抬头,闭上双眼:“神啊,乞求您,请带来些转机吧!”

这一刻,像是精神和力气都被抽离干净,乌沉睡下去。

恍惚之中,绿林云海深处,一个年轻人陡然睁开双眼……


【历史】:

神知,相传又有人叫它祈神司,源流早在千年以前最初的师祖得到了一块石板开始。

石板上刻写着近四百字,那些字叫赠曲,意为神赐予人族的馈礼,逐字逐句传唱它就可以得到神的指引,预知前路,逢凶化吉,因此也被称作预言曲。

可这只是传说,真正的神知吟唱赠曲后虽然可以进入神奇的幻梦中,尝试获取指引,但总是以失败告终。

百族相争的乱世里,神知显然溃败在气修与神修的团体面前,乌的老师所在的部族覆灭了,他也成了一个遗民。

各部各族众多的遗民既不愿依附敌人的信仰,也不舍弃命枉死,就汇集起来毅然决然踏入了了无人烟的漠海,可幸神终于降下祂的怜悯,指向潜藏黄沙中的一点生机。

九死一生的跋涉后,遗民们在戈壁边上的绿洲里痛饮湖水,把蒲草的茎叶塞得满口都是。后来他们以“蒲”为名在绿洲中建立新的部族,奉乌的老师为主。

一波又一波的遗民被蒲族人带领着走进漠海,在绿洲安居,这片小小的绿地上聚集了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人。乌的老师便是在这些人里发现了天赋异禀的气修,赤,更惊喜的是找到了归属神知一脉的另类灵御——他的继任,乌。

初见时,老师曾向两位学生回述那个幻梦:缓行中的巨龟停留在沙漠中央,祂的血肉蒸发升腾上天空凝成经年不散的云团,漆黑的龟甲落在沙中化作硬土,甲缝变成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清水,死前祂发出似人的呢喃,一瞬之间,我看见了活下去的路。

“所以这里也叫做龟原,老师?”

“是的,漠海龟原,这片绿洲就是那只巨龟留给我们的回应,现在祂就是蒲族的神。乌,刻写赠曲的石板已经弄丢了,要成为神知,现在就跟着我一句一句地记下它们。”

口口相传的三百六十二个字之后,乌的老师死在自己的四十岁,一个无风的夜晚。八年相伴,他留给乌的仅是一块包裹在软皮中的石片,上面刻写着句难以解读的话——“神赐之命,必以神赐之法为终。”

等乌意识到这是传说中那块石板的末尾,是老师没有教授的部分,才明白幻梦并不是神的馈礼。此后他常常思索神知的另一个称谓,祈神司。可究竟什么原因,以至于老师生前不肯告诉他一切?

弄不懂的问题,乌望向整个蒲族。

有人说,这象征知神祈神的代价:神修灵御也无法实现的“术”,要献祭生命才能换来。

也有人说:预言曲早已预知到自己的归宿,记录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意味着命运既定。

或许是恪守这句古语,又或者只是个巧合,最后一位神知乌在自己的幻梦中悄然离世,这份古老的传承就此终结,再无人能追逐着它讴歌。

和他同时失败的,还有蒲族的首领赤。

天台一四三五年十二月初,峥岩、燃炽和铱鉻三大部族的战士团浩浩汤汤地进赴漠海,十八日之后就兵临沙中绿洲龟原的外围。一览无遗的平坦戈壁上无险可守,无路可退,面对数倍敌人蒲族的男人们只装备着简陋的矛甲就主动出战,唯一的依靠是信仰和决心,他们竭尽全力。

多少年来第一次,遮笼整个漠海龟原的云团飘散了,万里晴空下,沙砾浸透了蒲民们的枯血和不甘,三族盟军在战吼,天眷者骑着喷吐白息的巨马走出,铭刻太阳图案的长柄利刃挥动,黑红色战盔啪嗒落地。

这斩断旧世残存的一刀,是象征新世将启的幕布,拉开在新台历伊始的前月。至此,版图中最后一块黑渍被清扫干净,除了无依无靠的游民,天台大陆上大大小小只剩下六个完整的人类族群——

崇山之牙,峥岩部族。

凤祈,燃炽部族。

星见海,鮼水部族。

枟下森,桐枟部族。

垠北,铱鉻部族。

以及神秘的倪天间,雪中风羽族。

旧族的意志如烟消去,凯旋的胜者为牺牲的同泽们拜哭后,站起身或执掌大权庆贺新王的诞生,或是如愿以偿建城立邦,又或是满载财宝大笑着归隐,哪怕提到漠海的新名字,蒲落荒漠,也难有人去回忆黄沙下埋藏着何等的血腥。

大部分人眼中,辉煌和平的岁月到来了。

但有些人知道那一刀远远没有结束,跨过百年的时间回头去看,它在大地上留下的是一道长而可怖的伤痕,新的盛世依然在咀嚼人们的血泪与悲凉枯骨。

如果说百族之争是场火焰,那么它并没有带来滋养沃土的残渣余烬,相反它把烧焦的薪炭抛向四面八方,天台大陆就是在这样复燃的烈火中缓慢地滑向了深渊。


时间:2022.06.05~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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