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得很紧,它粗暴地撕扯着缠绕与泛黄街灯上的烂布条。
昏蓝色的天光挤不进物理市外城胡同的狭窄巷道,寒冷的深冬能冻掉外出者裹在皮靴里的脚趾头——这儿空无一人,且破败不堪。
一辆黑色“猞猁”轿车堵住了巷口,雪花敲打着窗玻璃,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有心人可能会注意到一些征兆,玻璃厚得异常。
魁梧司机蜷缩于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他戴着厚皮帽,宽大的皮毛帽檐遮住了他的双眼,他似乎睡着了。
实际上,他在等人。
走进漆黑的巷道,低矮发黄的铁质消防门后是钢筋水泥混合凝固塑造而成的通路,深入地下,氪晶石制成的特种荧光灯点亮了幽暗干燥的石壁——这些号称“不灭明”的昂贵驱动器能不借助外界能量工作数十年之久。一路往下,又是一道沉铁大门,门上贴了帝国军队的无字封条,拴好了气密闸,上面挂着拳头大的铁锁,链接着一杆沉重的门栓——门栓被拉起,锁也已经打开了。
通风系统干巴巴地咯噔作响,秘密小室内只有两人,两人,一盏“不灭明”,两个影子,一短一长。
蒙大拿元首坐在他对面,他突起的眉关在他深陷的眼窝上投下浓重的黑影,他双唇紧闭,神色肃然,他的鼻子又大又高。
宛若一个红灯笼——情报部长伽德里心里这么想,但刚刚从元首口中说出地命令一点也不好笑。
这位花甲老人把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置于桌上,伽德里又把目光投向手中的名册——一张无标题白纸上密密麻麻地打印着小写字母,数字,以及符号——“De·H·Frace”“De·Shell·Alter”“De·Varph·Hurriant”...——全是人名,一百一十三个不同的名字跃然其上,紧凑到令人窒息,密集得毛骨悚然。
“秘密行动,不留痕迹。”
元首用指关节敲打着公文包,等待伽德里地答复,然而他长久未闻回音,伽德里似乎被完完全全地震慑了,他于是先一步开口,催促伽德里。
“明白了么?”
伽德里似乎仍处于恍惚之中,他略微慌张地抬头,“哦,我的元首,不,呃...”,他对上元首的目光,蒙大拿的目光幽邃深沉,他感到诧异,感到陌生,不寒而栗——蒙大拿元首依然是元首,但却不是那位他所熟知的,精神饱满,亲切风趣的蒙大拿。能毫不动情地道出如此可怕的要求,面前的这位矮胖老人,更像一片冻结了的湖泊,一块冷冰冰的钢铁。
他感到不安。
“我就认为你默认了,让我们继续议题。”,蒙大拿拍打着桌上的黑公文包,从里面又拿出几张薄薄打印纸,同样没有标题,伽德里的心凉到了底,毫无疑问,打印纸上密密麻麻的北大陆文字母——仍是名字,满满排列的名字,三张,不,四张,加上原来的一张,一共接近千人。他哗啦啦地把这几张文件覆盖在桌上。
“单独探查。复仇者计划终止时留下的暗号是'潮江凛冬回流',每个人都问,答案只分是否两种。”
伽德里咽了一口唾沫,“我们该如何效劳?”
元首砸吧着嘴,他的小八字胡抖动着,“把说'是'的人带到新城西南14路尽头的巷子里,2号楼,到时候自有我的人来接引。”
“其他回答,同上处理。”
伽德里感到眩晕,他身为胡意志三大将军,但他仍旧感受得到,现在,血液冲上了他的脑门,他的呼吸急促,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激烈跳动着,伽德里曾指挥过千万人在战线上奋勇搏杀,但这——确实第一次,他畏惧了,自己的双手将会沾满鲜血,无辜者,不幸者,受难者——他们没能得到应有的功劳,现在,他的长官又要剥夺这些人安静祥和的后半辈子,甚至没有给他们一点选择的权力,他难以接受。
桌子一侧,是内心激烈波动的伽德里,桌子对面,沉默的蒙大拿元首背对气密门,伽德里头上冒着冷汗,他生气了么?伽德里所熟知的那位元首平时亲切活跃,生气时像一座躁动的火山一样骇人。但他完全无法分辨。他敢说,现在的蒙大拿没有生气,也并不亲切,从军几十年,他从未见过令人尊敬的元首表现出如此情感——压抑,黑暗,冷酷,肃杀。
可怕。
只有魔鬼才会如此行动,不,他无法接受。
他颤抖着,把手中的五张文件缓缓推回元首一侧,和公文包挤在一起,“我们办不到。”
“情报部能力很强,三十六个月时间,分散行动,你办得到。没有回转余地,我的老伙计。”
“我不能...就如此轻易地带走一百条生命。”,伽德里回应,“他们都是帝国的功臣,或是公民,他们不应被如此对待。”
空气凝滞了,蒙大拿元首停下敲击黑色公文包,通风系统运作良好,但伽德里感到几乎窒息。
“我刚刚让你知道了矩阵与IAMI现况,那么需要我重复一遍零零一六的可怕么?”,他的嗓音浑浊低沉。
“那只是小概率事件!”,伽德里突然鼓足勇气,反击,“在M-1研制成功之前摆有三大难关,没有矩阵的接引——任何组织,任何国家,想都别想!”
“没错!”,元首突然挥舞着右手,“我们放过这些危险因子,未来百年之内,零零一六事件发生的概率,你认为有多大?”
伽德里吓了一跳,他思虑片刻,“难说,个人认为,最大估计,不超过千分之一。”
“那我们就当它是万分之一吧。”,元首点点头,“伽德里,数学题,万分之一,乘以四十三亿,是多少?”
“四十三万。”
“和一百三十七相比,谁更大?”,元首把头探向前方,逼问伽德里。
伽德里咽下一口唾沫,四十三亿,是当今世界人口总量。
长时间的沉默,通风系统的扇叶无力地旋转,地下室内的空气闷极了。
“你清楚。”,蒙大拿推开板凳,慢慢起身,“很显然。”
“我...”,伽德里艰难地摇头,“我做不到。”
蒙大拿望着伽德里,良久,几个字从他的牙缝中蹦出来“作为上司,我非常失望。”
“您另请其人吧。”,伽德里最后一次拒绝了蒙大拿,在他眼中,那位三十三年来善良爱笑的亲切蒙大拿,那个高大的形象,已经轰然倒塌。
蒙大拿似乎下定决心一般,他深深叹息,“那,我先走了。”,元首胖胖的躯慢慢退出沉铁大门,他最后停下,深情地望着伽德里,“但作为朋友,我真的很抱歉,伽德里。"
什么意思?
伽德里看着蒙大拿离开小室,现在,室内只剩下一个人,一盏“不灭明”,一个孤单的影子,他需要时间整理纷乱的思绪,蒙大拿元首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神秘人物,他的笑容和夸张的情感表达下到底藏着什么思想,何等意志?他毫无想法。
他茫然地看向桌面,不,这儿还有那个黑色公文包,伽德里看着桌上的公文包,元首忘记了它,他于是起身,呼喊蒙大拿,“元首?元首?您的包?没有带走!”。
大雪仍未停止,元首空手走出地下室,旋即拉上门,随手落下的生铁门栓沉沉地撞击在了机件上,他披上臃肿的皮大衣,用帽子遮住圆滚滚的额头。
地下室中,伽德里没有听到元首的回应,他决定赶上元首,把公文包送还元首手中,于是他伸出右手,提起桌上的公文包——真是重啊,他心想。
蒙大拿快步上车,黑色“猞猁”轿车上的魁梧司机侧身看向蒙大拿,他冰蓝色的人造瞳孔中闪烁着暗暗的红色荧光。“离开。”,蒙大拿简洁地下达命令,司机利索地倒车,“情况如何,蒙大拿部长?”。
“不行。”,被称为部长的蒙大拿咂咂嘴,“我们还是自己来,加快组建“黑影”。”,他打了个响指,“待会派人到这儿善后。”
“猞猁”轰鸣着开上大道,车很少,他们快速离开,那一天中午,十一点十三分零四秒,只有少数几位行驶在物理市新城大道上靠近胡同的敏锐司机,隐约听见了来自地下的一生沉重闷响,一定是供暖管破了,或者是燃气管道爆炸。因为不久之后,几辆闪着灯光,看起来像抢险车的载具就把那个胡同围得水泄不通,四周架着红蓝相间的警戒带,却一个人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