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叛逃者

CHAPTER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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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给我趴下!”一个浑厚的男声高叫着,一只有力的手掌猛地把一个年轻人的头压向地面,随后就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泥土四散飞溅,落在了年轻人的身上。“战场就是战场,不是你们这些小鬼以为的游乐场!”他大叫道,拉起年轻人冲向下一个铁丝网下的阵地。

一排子弹扫射了过来,男人拉住年轻人一齐倒向了一旁的壕沟中,他不顾一脸的尘埃和污泥,从腰间拿出了一个长柄手榴弹,拉开了绳拴,猛地扔了出去。手榴弹在空中翻滚了数周,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壕沟中,不一会儿,沉闷的巨响传来,把这个地道中的一些泥土震到了年轻人瑟瑟发抖的头发上,而头顶飞舞的流弹声也短暂地停止了。

“就是现在!”男人拿起了手中的冲锋枪,在战火和硝烟中冲向了前方——他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英勇的背影,随着他一齐冲锋,而那个最初的背影则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光晕中。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战友从他的身边的壕沟上跨过,端着一柄破烂的步枪或者是一柄缴获得来的冲锋枪,但是却露着英勇无畏的表情。

不断有战友在他的身边倒下,他也看到了不少和他一样的新兵,胆怯的表情清晰可见地刻在他们稚嫩的脸上,他们的双手端着布满尘埃的步枪,瑟瑟发抖。

战场是一个制造悲剧的地方。

年轻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步枪,他知道没有任何退路,要么向前冲,要么就等待着被宪兵带上军事法庭。

他两眼一闭,横着心跳出了坑道,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地叫着抱着那柄步枪向前跑去。路上他被一串铁丝网绊倒,脸上和身上满是伤痕和血迹,他疼地在地上打着滚。但是说来也怪,被铁丝网扎伤后,他反而对伤痛没了之前的畏惧心理。

年轻人深呼吸一口气,拾起步枪,越过铁丝网,小心翼翼地在烟雾中探头探脑,在找寻着如何赶快解决这一切的方法。

他是个新兵,是一个在战争前夕被紧急征召的一个懵懂孩子。甚至没有专业的训练,仅仅是一两个月的突击训练,就把一支步枪硬塞给颤抖着的他们——要说这是让他们送死,或许都有人相信。年轻人家境殷实,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现在一切都需要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青年壮年甚至于未成年的孩子,都被派上了战场,这是帝国最后的摊牌,这是他们最后的疯狂。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他恨透了背后的无数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他恨透了把他逼上绝路的这一切。

他选择逃跑。

这是否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还有待深究,但是姑且不论这点,逃兵本身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毫无疑问。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敏锐地嗅出了这数月战场的风云变幻,他明白自己所在的这一方已经山穷水尽、众叛亲离,他选择逃跑——或者说倒戈,这个听着比逃兵好听些,还能给予他某些正义的理由而让他心安理得。

就像他听闻过无数次的老人谈起的战地往事,有些英勇无畏的士兵将敌军的衣服穿上,混入敌营,直取敌军将领首级的令人热血沸腾的传奇故事。他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谎言罢了——但是,现在情况不同,现在就是在真真切切的战场上,他匍匐在地上,头顶飞过的就是流弹。他瞥见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一个敌方士兵,他的钢盔被击碎,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个大胆的想法如同升起的一枚烟花突然在夜空中绽放,他想起了前辈们口口相传的那些传奇故事,他明白要么和这些前途渺茫的残党余孽们死在这里,要么就活下去,合着希望和复仇。

他一点点地向着那具敌军尸体爬去,解开了他的扣子,把他的衣服一把拉下,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了敌军的衣服。他紧张地四处环视,生怕有人看见了他的卑劣行为,好在战场烟雾缭绕,连天空都已经变得昏黄暗淡。他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端起步枪,向着反方向冲去——待他到达自己曾经的阵地时,才发现对面的战士已经突破了防线,正用步枪指着自己曾经的战友的脑袋,他们惊慌失措地举着双手,武器散乱地丢在一边——他们溃败了,一败涂地。这时年轻人才想到自己的决定是如此正确,他混在对面的士兵中,看着曾经是自己战友的同伴被敌人押解回营。

正当他松了一口气,准备计划下一步的行动时,一声大吼在这个嘈杂的世界中又增添了一分的混乱——“是你啊!是你!诶!救我!是我啊!是……”一个举着双手经过的士兵见到年轻人后大喊道,一旁端着枪的押送士兵瞪了他一眼,“是你妈个锤子!给我安静点!快走!”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是不免有更多人看向了年轻人,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连忙转过身去,但是紧接着一个男人一把拉住了他,“帕拉尼?我还以为你死了。”一个陌生男人仔细地盯着年轻人军服前的铭牌说道,“但是你——不是帕拉尼吧?”年轻人一听,挣脱了男人的手,向着营地的一端跑去,“喂!给我站住!……”他隐隐约约听见身后有一群人在追他,他不敢回头看,他怕极了,他知道被认出来了的后果,和他那些被俘虏的兄弟们相比,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只可能给他落下逃兵的恶名。

“啪嗒”一声,年轻人撞在了一个壮实男人的身上,他抬头一看,坏了,不禁吓得哆嗦了起来——这个人戴着象征着军官的帽子,肩章显示他是一名少校——至少相比他这个三等兵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怎么回事?我说了多少次,在营地里不要到处乱跑,走路长眼睛,你还是小学生吗?”少校看起来有点生气——但凡是个人走在路上被人撞了都会生气。“啊不……不是,长官……”少校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打量着站在他眼前的年轻人。不一会儿,少校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粗暴地解开他的衣扣,掏出了年轻人衣袋内侧的一枚铭牌。

“真大胆啊,帝国的人都敢这么做了。”他戏谑地笑着,嘴里叼着的卷烟喷出一股灼热的烟气。

“给我蹲下!喂,卫兵!过来,把他带走!”两个不远处的宪兵听到后,赶忙小跑过来押住了蹲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老军人走了过来,“洛林,发生什么了,这么吵吵嚷嚷的?”

“哦,没什么,博立尔阁下。你看吧,这是一个刚刚被揪出来的帝国间谍。”说着,少校把搜到的铭牌递给了那个被称为博立尔的军官。

“哈,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个逃兵罢了——你见过像他这么傻的间谍吗?”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然后咳嗽了起来,“你们先把他押去临时牢房,对,就是那个牢房,你们都知道的——我想……待会我有点事要问他。还有一点,记住,要优待俘虏,这是我们最基本的要求。”博立尔眯起了眼睛,对那两个押解着年轻人的宪兵说道。

“阁下,威廉说过永远不要对敌人仁慈。”少校听到后,转过身对博立尔说道。

“没事,这种事也是我军旅生涯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我只是单纯觉得有点意思。”

“好吧好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的战士十分英勇,一连攻克了两个敌军阵地,听说二百公里外的第十一军也拿下了敌人的一个重要堡垒。我们今天应该和兄弟们喝一杯,而不是讨论那个伪装成间谍的逃兵的事。”

“记得叫上你们那个连的人一起,我们营今天晚上就应该好好的都喝上一杯。”博立尔说完,转过身去,“但是,我对那个‘逃兵’很感兴趣,或许我应该去会会他。”

......

博立尔端着酒杯,眯着眼睛看着营帐中因为饮酒而乱作一团的将士们——事实上,这个老练的军人明白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将自己杯中的水倒掉,趁着欢饮达旦的人群并没有发现他的契机离开了军帐。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博立尔。”营帐门口抽着烟的年轻军官吐了个烟圈,扭过头来,戏谑地看着他,“我不止一次庆幸像你这样的老狐狸会在我们这边,否则我们就会像旷野里的兔子一样。”

“伯瓦特,给我一支卷烟。”博立尔靠在军帐旁的立柱边,借着打火机微弱的火光点燃了年轻军官递过来的卷烟。“我不喜欢说废话,你也最好少说。”

“好好,尊敬的博立尔上将阁下。那您现在来外面有何贵干?”

“西边那个临时牢房里有我们今天下午抓住的一个帝国方面军的逃兵,洛林怀疑他是间谍。”博立尔狠狠地吸了两口卷烟,“不管怎么说,我得去看看。”

“这么说着,我也开始感兴趣了。”伯瓦特把吸了一半的烟丢在脚下,狠狠地踩了一下,好让火星彻底灭掉。

“但愿你今天晚上没有喝酒,伯瓦特。”

......

伯瓦特没有喝酒,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他看着铁栅栏对面的囚徒,琥珀色眼睛里的闪烁的光比平时更明亮。阴暗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光线,唯有墙边悬挂的昏黄色的煤油灯。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的气味,比平时更加刺鼻难闻。

“小伙子,你应该知道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所以我们问的每一个问题都要给我认真老老实实回答,明白了吗!”伯瓦特的脸被卷烟橘红色的火星照亮,阴暗的表情让牢笼那头的年轻人感觉寒冷从他的脚底向上蔓延,直到他的每一寸神经。伯瓦特看向了一旁的博立尔,示意让他提问,然后转身走向过道。

“让我们现在开始。第一个问题,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博立尔左手攥着一沓纸,右手捏着一支铅灰色的自来水笔,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边长长的络腮胡在鼻息下轻轻晃动。

“维勒,维勒·埃克斯·斯顿。”

“帝国人?”

“对……凯米斯崔人,曾经——至少在今天中午之前,在帝国护国队服役。”

“年龄,军衔,学历?”

“28岁,三等兵……在徐意志联邦大学读过四年书,晶石学学士学位。”

“自愿参军?”

“不……不仅仅是我,包括我的同学在内几乎所有帝国认为无用的专业的毕业生在在毕业时就被强制安排进了军队——我们是最后一批晶石学的学生。帝国目光短浅,认为晶石学是坑蒙拐骗、虚假的学科。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把他们认为错误的人统统归到一边,然后让他们自生自灭。”

博立尔沉默了一下,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嘴角蠕动了一下,却一个词也说不出来。

“我回来了,这两个椅子是我从上面的营地里借的,坐着问更舒服一点。”伯瓦特提着两个椅子从走廊的尽头走了过来。

“不,不需要了,我想我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了。”博立尔喃喃道,嘴角的胡须一动一动。

“所以他作为逃兵的真相是什么?你问清楚了吗?如果他来到了我们这边又叛逃……”伯瓦特把椅子放在地上,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凑过头来看着博立尔手中的记录。

“不,结果在这里。”博立尔把记录纸递给了伯瓦特,用铅笔在最后一段那里画了一个圈。“帝国会为他们所做的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他们长此以往忽视应该重视的东西的话——无论是飞机、大炮、坦克,还是人心。”

“年轻人,你自由了。明天早上,军需办公室的人会过来释放你。到时候你无论是参军还是回乡,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博立尔用铅笔沙沙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转过身去,和伯瓦特两人一起离开了地牢。

……

一个军官带着两个宪兵来到了维勒的牢房前,打开了房门,解开了他的手铐,然后递给他了一张印着通行字样的票据。“你自由了,去哪里都行。跟我来,我带你去军营大门。”

“阁下,我想参军——这一次是作为临时联邦军队的一员。”年轻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的灰黑色双眼焕发出了和以往更为不同的色彩。

……

回去,回去,姑娘,回去吧
回去,回去,姑娘,你无法过来的

一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钢筋遍地的废墟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硝烟的气味和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已经被一场夏雨所洗净,整个城市寂静无人。弹痕遍地的沥青路上满是积水,破败的机械和钢筋混凝土四处散落。

他的伤口还在滴血,这个男人刚刚从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挣脱出来,可惜的是他所奉命防守的城市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他的旅团已经全军覆没,连一个战友也没有活下来,而他的敌人已经炸毁了整座城市,连一个生命的讯号也没有留下。

回去,回去,姑娘,回去吧
回去,回去,姑娘,请不要跟着我

他在寻找着什么,一个街区接着一个街区地寻找,一栋房屋接着一栋房屋地搜寻。

偌大的城市在雨后显得更加破败,这个男人就像风中的一粒尘埃般毫不起眼,他拖着剧痛的身体穿行在每一条他所不知道的小巷。

他亲眼看见了他的战友炸毁了所有的退路,就如同濒死的野狼一般也要拼死一搏,他们封闭了自己的退路,如同扑火的飞蛾般朝着敌军的阵地冲去。轻轻拂过的风的声音,卷起了他的发梢,他似乎又闻见了烧焦的泥土的声音,还有混合着蒸汽的硝烟的气味,他听到了战友死去时的嘶喊声,他明白这是一次屠杀而非战斗,单方面的屠杀而已,只不过自己只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而已。

回去,回去,姑娘,回去吧
回去,回去,姑娘,前面就是地狱

他爬上了一小堆的瓦砾,一束小小的矢车菊从残垣断壁中顽强地探出身体,迎接着窒息的硝烟后的第一场雨和第一束阳光。

三年前,入伍的前一天,他捧着一盆小小的矢车菊,放在了床边的窗台上。那只是一丛小小的,蔚蓝色的花朵,毫不起眼。

三年后的今天,眼前的这一束矢车菊在这灰色的世界中,点亮了一丝小小的,摇曳的火焰,虽然毫不起眼,但是就好像可以驱散绝望一般,一束小小的微光。

一个纤细的女孩子躺在瓦砾旁,如同一束矢车菊一般,柔弱里透露着某种不屈的倔强,清秀的脸上挂着还未拂去的硝烟和尘埃。

男人的双腿颤抖着,他的双手也颤抖着,浑身颤栗。

他忍着剧痛和颤抖的双手,从他的侧兜中掏出了他的姓名牌,扭断了一半,放在了女孩的胸前。

他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在雨后的第一束阳光中,这个三年中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军人像个小孩子一般,哭得稀里哗啦。

茜色的黄昏降临,太阳向着西边落下,这个暖色调的世界中却充斥着悲凉。

男人摘下了他的帽子,对着女孩行了一个军礼。

“我为你骄傲。”

她的手中捧着一盆小小的矢车菊,盛开的矢车菊,不屈地向这个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