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之矢
清晨,下着细蒙蒙的小雨,郑吟岄披着棉衣站在一处未名的矮山头上,黑甲的卫兵们听从他的调度,分成数支,领着大量黑狵马从东方离开。很快,黑甲卫们全都消失,郑吟岄的身边只剩下他的副将。
天气不算冷,只是郑吟岄不喜欢雨水,他回身躲进那间临时搭建的木屋,脱下湿润的棉衣搭在火炉旁炙烤。郑副官跟在后边,关上门,“将军,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郑吟岄瘫靠在里处的椅子上,眯着眼微笑,“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接下来的一切,直到凤岐城被攻下,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了。你也可以轻松轻松点。对了,关下窗子。”
方才黑甲卫在外集结时,郑吟岄有打开东面那扇窗户检视,没有关闭;现在屋外的雨水不时从窗口溅进来。郑副将走过去,把布质的窗扇拉合拉紧,回过头看,郑吟岄已经把桌上的柏木棋盘拼在了一起,正从屋后取来两盒棋子和一件长衣。
“好了,来陪我玩一玩吧。”郑吟岄放下棋盒,把长衣撂在桌子另一端,“没必要套着盔甲了,换这个更合适。”
“将军,现在还算战时,我怕——”
郑吟岄一边摇头一边坐下,几乎一字一句地说:“结束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郑副官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多问。他卸下身上的黑甲,叠靠在屋子的角落,之后看了眼腰间的佩剑,想了想,没有取下。最后他披上长衣,径直坐到郑吟岄的对面,执黑。
随着两色棋子交替落上棋枰,那张黑色的大网逐渐在三趾山脉间成形。
(暂缺)
他说着径直走到窗边,用力地一把推开窗扇: “看看吧,亮如白昼!”
竟然真有刺眼的光射了进来,不是凌厉的日光也不是冷凝的月光,是大片泛红的血光!它们夹杂着远方的咆哮嘶吼声和极冷的寒气,猛然灌进屋中。
郑副将愣住了,真正的决战就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突然拉开序幕,令他始料不及。刀剑的轰鸣传来,他好似已经看见了战场上盖天的旌旗,大片的铁灰色与赤红色冲撞在一起,银弧在漆黑夜色里交错闪动,地上鲜血四溅,就好像铁匠将几十,不,上万把兵刃插在红热的岩浆里飞快搅动!
燃炽怎么会急于开战?郑副将疑惑不安地看向这场战争的谋划者,却发现年轻的山月将军正眼神憧憬地向外观望,嘴角轻轻上扬,像是期待已久。他顺着将军的目光也往外看,只是这么一瞬间,漫野之上,星辰齐齐闪灭,爆发出耀眼的光亮,天穹变得透明绚烂起来,更多的星辰开始显露。东面无数暗红色的云涌动着流淌上去,深红绕着群星旋转,天空宛如水浸朱砂的画卷般美得不可方物,只是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味。
“看见了么?亮如白昼!”郑吟岄迎着夜空大笑,像是个自喜的孩子正炫耀着他珍贵的宝贝,却又有些狰狞。
郑副将喉头一滚,退了一步,他被将军这般少有的放纵吓了一跳——将军向来是沉着冷静的,笑也只是淡淡的挂在脸上。也许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吧,他想。
郑吟岄怀着笑扭头转身,可笑容却突然凝固了。男人坐在原位没有丝毫挪动,他指衔一枚黑子,低头盯着棋盘平静如初,像是还在思考,纵使风帽遮脸,也能让人想象到黑布下淡泊如水的眼神。
郑副将也转身看向在那里静静坐着的男人,忽然有种强烈的警觉,他这才想起刚刚的整个过程里,自己与将军的后背完全交给了这个燃炽的术司。不到两丈的距离,一个很普通的术就能解决掉郑国最出色的战术家和他贴身的近卫了吧。游荡在屋里的寒气攀上他的背脊。
长衣内,他本能地伸手拔剑一寸,前跨一步挡在了将军与这个陌生黑袍男人之间。但突然,像是有刀嵌进脖子里似的,他感到心悸难以呼吸,额间不由沁出两滴冷汗,顿声一响,剑已被推回了鞘中。这不应该。
不知何来的风忽然吹合了窗扉,寒冷退去,干柴般燥热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木屋,而火星在炉中无知地跳动……
火盒被摔在地上,瘆红的光洒出,有人抽开了火把,很多支。
马如踏焰极速奔驰,两人都知道,身后峥岩的伏兵又一次搭上铁箭拉开了弓弦,这一次他们借助火光瞄准。峥岩的箭出向来见血方止,此刻唯有面前的弯道才有一线希望避开箭矢,而这希望看似已然破灭。
“我们离得太远,时间足够他们蓄力,我俩可能都得死这儿了。”夫长目视前方飞快地说,声音颤抖,听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你是我见过最无畏的术司,如果有机会,真想和你做个朋友。”夫长忽地停顿,紧接的语气变得直逼人心的苍凉,“来生再做朋友吧,告别了!”
夫长的话从两人两马的喘气声中传来,燃德刚听着却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夫长放缓了动作,不再抽动马鞭。夫长的马速骤缓,赫然已落后燃德刚大半个马身——他一有要任箭穿心的气势!
时间像是突然粘稠起来。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么?燃德刚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汽一点点散开,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他很累了,身为术司却在战场上跟着冲锋破阵,能与夫长坚持到最后一刻已是不易。如今夫长都像是要放弃了,更何况他呢……
那就这样结束了吧,燃德刚阖上眼,任凭胯下烈马飞奔,他感到时间开始加速,他听见身后已有锐箭离弦的破空声传来。箭雨将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什么东西从右侧飞进燃德刚的怀里,燃德刚本能地夹肘抱住,他睁开眼看,那是一个上深漆的羊皮袋,分量不轻,是夫长在这瞬间丢过来的。于是燃德刚扭头看向那个虎豹般的男人,可他只看见了那匹火红色的马,没有人。
燃德刚一怔,突然有种预感。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惊愕地看见夫长正背对着他飞身在空中,奋力张开四肢挡在箭雨的前边。燃德刚感受到一股灵流竭尽全力地从那里迸发出来,男人灵脉加持下的身躯将燃德刚挡得严严实实,有“嗖嗖嗖”的声音逼近,燃德刚的心中刺进莫名的寒意。
箭雨袭来时,“呲啦”声接连于耳,如大刀发疯般砍过牛皮似的,近十只箭将那男人彻底洞穿!
这一刻,时间在燃德刚眼中形如静止。他看见箭簇带着血花从夫长的后背炸开,那暗红的血溅出,带着不可描述的巨大力量打在他的脸上,滚烫灼热。箭头没有继续突进,男人蠕动的肌肉抓死了它们。
燃德刚的眼睛瞪大,脖子猛然往后一缩,男人雄壮的身躯如今已是支离破碎,像是枯烂的枫叶般瘫倒在地面,火焰突然从中燃起,迅速包裹住尸体,成焦黑的一团,他意识到又一个族人离去了,留下第十九具尸体。
燃德刚心中涌出巨大的憎恨,恨狡诈的敌人,恨无能的自己。要是自己的灵脉更强大,能容纳更多灵气,一定有机会施展更多的术来保住同伴们的吧!他这样想,可他的灵脉里早就空空如也。燃德刚内心如刀绞,痛得牙齿发抖,面目狰狞。
但燃德刚咬住牙,他迅速回头朝正,麻利地将长袋卡在甲胄与衣袍的缝隙处。夫长为他争取了一点时间,这是决定生死的一刻!他不能犹豫。他紧攥缰绳,汗和血顺着流下把绳子染成深赤色,同样深赤色的马依旧狂奔。
对壁上,火光照出他的阴影,被拉长的影子极快缩小,他急转,逃出了峥岩的视线。
“追!”领头的黑甲骑大吼。四名着乌黑色甲胄的轻骑甩下手中硬弓正要追击,忽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不止是他们四个,所有的黑甲骑都听见了,这次是从身后传来,急促得令人不安。
该死!他们犯了最不该犯的错,把精神全部集中在了面前,却忽略了背后,那里的拐角本用于埋伏燃炽,现在却可能是燃炽最好的突进点。又有赤骑从那里过来,蹄声在两壁间折返重叠,听不出有多少人,好在他们反应及时。
阵尾的黑甲骑首领用力一挥手,两只弃弓的轻骑顺势冲了出去继续追击,重甲骑兵们则迅速原地转马再成新阵,其余的轻骑们也搭上箭拉弓蓄势。剩下那两个弃弓的轻骑拔出臂盾,踏到阵前,横过盾身,紧靠向立在最前头的首领并成三角防御。
“谁!”黑甲首领拔剑到一半,大喝一声。没人回应,但蹄声不止。马蹄声来得愈发的近,首领转动剑与鞘,调整着最好的出手姿势。
唰唰!出现了,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模糊的黑线,只有两骑!两匹黑马没有减速,它们背上的骑手诡异地扭转着身体,竟是想让马匹一下子转过这个狭弯!
黑甲骑们大惊,敌人成功了,以极速过了拐角,如雷霆般朝他们冲撞过来。
他们正准备放箭,却突然怔住,哪怕是暮色下,他们也认出了那逼近的两骑所乘之马——竟都是黑狵!确实只有大郑的黑狵敢这样跑,如果是燃炽的长腿马那会折断腿的。但黑狵是黑甲卫的配马,是不外流的军马,这?
正是黑甲骑们犹豫的这一霎,跑在靠前的那黑狵骑手忽地悍然跳上马背,接着毫无停顿的一跃而起,他们清晰的看见那匹黑狵被踩得一震。大刀不知何时被抽出,骑手从后往上大力扬刀——是黑甲骑的配刀,夜暮中闪过亮白的光影!
黑甲轻骑们慌了,黑狵不算快马,但双方的距离却是太短,短到那骑手起跳的一瞬间他们就失了箭的准星,可是收不住了,箭矢被盲目地射出。
情况太过突然,就算最精锐的黑甲骑们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骑手转刀在空中划出银弧,劈向他们的首领,刀身上跃映出火把亮红的光。
“哼!”黑甲首领带马向前一窜,撞开了左右轻骑护他的盾,无声中运转灵脉——他想要硬吃对手的坠击来遏断对手的攻势!首领微微眯眼,攥着剑柄的手陡然爆出青色的经络,刹那间,剑出!
他的剑出鞘更晚,但瞬间速度极快地拔高,更像是一记猛然的枪刺,锐利尖端直指漆白的弧圈!
黑甲骑们高度凝神,可料想中的铁器碰撞并没有发生,长剑竟正面贯穿了骑手的腹部,而铁刀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甲首领这才有机会看清骑手的脸,却骤然色变,如遭雷击,“是你?!”他的惊喝晚了,石子土块从地上蹦起,而地面开始出现裂纹。骑手嘴角露出诡异的笑。
夜色至,大地震鸣!!!
与此同时,远方的山头,黑色棋子应声而落。
火炉中时而爆出噼啪声,晚间的寒气被无形地屏挡在几丈之外,木屋内温暖适人。黑色棋子从指间滑落向柏木的棋坪,砸出清脆的击响,溅起数枚黑白的棋子。
执白者突然笑了,他放松下来,从窗边走回位子,缓缓挽起袖子伸出一只手,捻起乱子使之归复原位,而后坐下,“先生不急,今夜有的是时间。”
但是黑衣黑袍的中年男人沉默,突然他扭头向右后,那是东方。仅是这个微小的举动,却使得郑吟岄心头一拧,所幸男人很快又从另一个方向扭头,来来回回了几次,直到骨骼发出噼啪声。郑吟岄这才宽下心来。
“先生倦了么?在我们郑国,也有松颈的办法,不过倒是要麻烦不少,比不得燃炽这般豪迈。我是喜欢这份豪迈的。”郑吟岄向后一仰,手中抛玩着一枚白子。
“不,只是时候晚了,该走了。”中年人吐出一口长气,他在盒中弃下黑子,抚平黑袍起身,“将军的棋,下得很好。”
“不比先生身份尊崇,我一介凡夫不用淬灵,也无须跟着将士们操练,只好抓点别的当个闲趣了。”郑吟岄分拣起棋子,漫不经心地应道,“先生来得突然,也走得突然,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倒是愧疚得很。”
“可惜依旧算漏了一手。”中年人已走到门边,停步回答。他拉开门,冷风吹进来,炉中的火焰一折一起,门扉合上了。
屋中突然死寂,持续了很久,郑副将才缓缓开始喘气。郑吟岄也长吁一口,轻声道:“终于走了……”
额间不知不觉中已凝起了汗珠,但郑吟岄来不及擦拭,迫不及待地问向身侧,“怎么样?”
“深不可测!”郑副将显得心有余悸,他努力松开藏在长衣下的那只死抓剑柄的手,已是发青,“如果他暴起,我恐怕拦不住!”
“我们低估了燃炽的术司。”郑吟岄披起棉衣起身,缓缓走向门口,而郑副将赶紧护在他的前面。
“可能会是燃炽大术司么?”屋门被推开,亮光洒出,二人走出踏上浅草地,草地微湿,夜风冲散了心中的余悸。
“没跟燃炽的术司们交过手,不太清楚他们的实力划分。”郑副将颔首正经地回答。
“不过……很可能就是。”郑副将补充道,“他肯定有察觉到我的身份,在压迫我,我运转灵脉时一直感受到很大的阻力。曾拜见国司,国司施展覆地之术,不过如此。恐怕他是想赶回去助战,在背后对我们的人发起突袭,庆幸有此,不然若他不怕暴露,我们已经死了。”
“是的,何况能在战场杀伤几十个乃至上百武夫的术,仅用来清理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武士,这份灵气的消耗是不划算的。”郑吟岄自嘲又自责般地说,“我料想燃炽的术司必会在最终参战,但真没想到会有人在围城前独自离开,真是大胆啊!我原以为天下的术司都如我国那些一样,贪生怕死呢。燃炽的术司,了不起!只希望崇将军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郑副将眼神忽地波动,但是没有出声。
“对了,”郑吟岄想起什么来,“那局棋,我下得有什么问题吗?”
“将军,属下没有留意棋局。”
“那我漏算了什么呢?”郑吟岄深深思索,脑中一步步重演。郑副将立身一旁等候,但很久很久都没有结果。
突然有蹄声传来,直奔山头木屋,郑副将警戒起来,郑吟岄也终止了思考。距离燃炽的大术司抽身离开已经小半个时辰了,是他令人回头袭杀吗?只是听蹄声,唯有一骑而已。
“不像是敌人。”郑副将判断,燃炽那位大术司灵脉强大,可以轻易探查出他的实力。他畏惧大术司,但寻常的武士可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是敌人,不应该只派出一人——除非是顶级的武士。可决战已经开启,不说燃炽大术司怎么与凤岐守军联络,那些顶级燃炽武士也一定被郑御崇的人盯得死死的,绝没有突出重围赶到此处的可能。
“当然。”郑吟岄开怀地笑,像是全然忘却了之前的境遇,“不会是崇将军的人吧?可我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我的方位。”
但远处最终出现的是纯黑的短腿马。竟是一黑甲骑,没有举火,摸夜归来。
“是我的黑甲卫么,”郑吟岄轻咦,“怎么回来了?”
黑甲卫被他派出,按任务应是彻夜不归,不然,他们也不必畏惧燃炽大术司的到来,甚至有可能彻底留下他!
“何事!”郑副将朝远处大喝。
那黑甲骑闻声,甚至不顾策马停下,径直翻身落地半跪,抱拳喝答:“请见山月将军,紧急要事!”
“说!”郑吟岄忽然感觉到不妙,他与郑副将上前几步,而那黑甲卫也快跑过来,再度跪下。
“敌人破阵,逃走一个,正在追捕。”
“怎么会?那两道埋伏,就算他们有好几个武士领队,也定会被吃下,是崇将军的包围出了篓子?”
“术司,他们中有个术司,我们没有设防,被击溃了阵型。我们逼尽了他的灵气,但一个武士以死掩护他逃走了。他好像带着很重要的东西,我们在追。”黑甲卫低头报道。
“术司……”郑吟岄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深吸一口气,“燃炽的术司,真是了不起啊……”
郑吟岄又对那黑甲卫说,“确实是个意外。但这不值得你回来,逃走的人追拿便是,你应当继续值守,如果因此让其他的燃炽逃离,你算是违背了军纪。”
“还不快回去!”郑副将替身旁的将军喝道。
但黑甲卫没有起身,郑副将看见他抱紧的拳头捏得更紧,甚至喉头鼓动了一下,衣中长剑瞬出,横在二人之间。
黑甲卫赫然抬头,郑吟岄也是一惊,立刻退后几步。
“将军误会!是还有一事要报!”那黑甲卫高声应和,但旋即沉默。
长风突然从高而深的夜空中扑下,寒冷的湿气环绕在郑吟岄的脚边,在这空旷寂静的山岭上,熟悉的不安感悄然升起。他严肃喝令道:“说!”
“黑甲卫——”
郑吟岄忽然有了预感,这或许是他算漏的东西。
“有叛!”
沾满雨滴的草长及赤马的小腿,而赤马正破草狂奔,两骑紧随,暗绿的波纹朝远方扩散,湿亦厚重。
细长曲折的裂谷外,直接是叄山河前的小片草原。论转向,赤焰马不及黑狵,但在草原上奔跑,没有陡壁的拘束,黑狵是赶不上赤焰的。
在狭谷内被拉近的距离开始被拉开,很快燃德刚就能甩开追兵,可峥岩的骑兵不会给他机会。他们没有携带弓,但箭囊依旧背负在后,狭谷内难以出手,现在却正是时机。
燃德刚回望一眼,追兵们已抽出箭矢准备投掷。峥岩的骑射远不如燃炽,但他们间的距离足以让其弥补这个劣势。
寒冷从骨髓深处发散,让燃德刚颤抖一瞬。不能死!燃德刚心中怒吼,总有人要活下去!
两只箭矢突来,力道不算大,但峥岩的三菱铁箭头极度锋利,燃德刚侧身躲闪,左肩头仍被犁出一道指宽的血痕,马臀留下同样的伤痕。
距离被拉近。
血液在灼烧,也在流散,燃德刚止不住地颤抖,寒冷、疼痛、愤怒、仇恨……曾经他想自己会立于高墙之上,抛下蕴涵毁灭力量的术,死去的时候,他把磅礴的灵气带入坟墓。但如今,他的灵脉枯竭,他不后悔策马离城,不后悔护族的战斗,也不后悔没有留下自保的灵气,只是不甘死去时没有力量。
不能死!他咆哮如野兽!
他发狂地运转灵脉,获取到淡薄至极的灵气,远远不够!他转身,下一支箭直指他的头颅,他探出左手——箭矢刺入手掌,停住。他咆哮!灵气远远不够!
距离被拉近。
他的右手还能动,他挥舞沉重的羊皮袋砸飞又一支箭。他咆哮!他疯狂汲取四周的灵气,这远远不够!!!
距离更近!
长久的战斗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左手无力地垂下,但手掌卡死了铁箭头,鲜血直流,他右手无力地垂下,但手掌抓死了羊皮袋,关节发白。
他与追兵侧身而对,他怒视敌人们,敌人的眼中没有仁慈。他展开胸脯直面又一支箭矢。
他最后一次咆哮!他需要力量,灵脉发疯般从四野汲取一切灵气,可是不够,远远不够,甚至远不及一块儿炎石带来的灵气!
但他咆哮不止!灵脉运转不休!
箭矢在空中逼近——
突然一股灵气涌入他灵脉的下端,他愕然,那是极细的一股,却带来负荷的刺痛!
这不是他能控制的力量,磅礴的灵气瞬间从那一小股炸出,他竟承载不起!他感到灵气还在膨胀,灵脉的撕裂感突兀而至,它们需要宣泄!
转瞬之间,燃德刚不再汲取,他拼尽全力运转灵脉,就像死去的夫长那样,这支超然的灵气大军顺着他的灵脉上窜,碾压每一处位置,他感受到深入脊髓的痛和刺寒,但灵脉里的火源素却因灵气的涌入而疯狂跃动,他的背如有岩浆翻滚般灼热!
极寒和炽热交织在背脊,燃德刚不知道这股灵气从何而来,也未发现皮袋中,晶石封存的乌黑长剑上,猩红的纹路闪烁刺眼。
灵气最终从灵脉上端爆发而出!他成功引导那股灵气完成了一个术,一个他从未施展过的术,这几乎摧毁了他的灵脉。
箭矢还在空中,箭尾一个红点忽然亮起,下一刹那,绚烂的火焰从那里炸开,沛莫能御的冲击力携带火焰从那个点推向四面八方,箭支被折裂成三段,窜上了天空。
草原被碾出无形的圈,圆圈极速膨胀,接触到的湿草全被撕扯成残片,土块带着草根被掀飞,而后烈焰将一切吞焚,空中只留下繁星般的火光。
两骑追兵止不住了,他们径直撞向扩散的圈,以更快的速度被冲回,隐约有骨骼破碎的声音。黑甲卫的轻甲没有挡住这个术,两人两马化作熊熊火球冲进几丈外的草地,巨声炸响,成片的血雾和蒸汽在草原上弥漫。
赤焰马带着燃德刚反向逃离,仍难以幸免。燃德刚的灵脉裂痕累累,磅礴的灵气和大量的火源素已经溢散出去,他在最后一刻控制仅剩的灵气,推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火焰顺着屏障飞速散开,宛如盛开的红棠。
屏障隔绝了大多的火焰,但冲击力并未被削离干尽,燃德刚手臂紧夹马颈,被打出一口血,没有摔落,而马被打得一个巨大的踉跄。好在这匹久经沙场的战马抗住了,它一颠一簸地离开,留下丈宽的土坑和近十丈方圆的炎跃之地。
三截断箭从空中落下,坠入这片生机断绝的墟土,最终只发出燃烧的声音。
燃德刚闭眼大口地喘息,呼吸声就像是在耳边被发出,然后叠加得很大,震得人脑袋眩晕,可马行走的每一步,都牵动着他背部的伤口带来撕裂的剧痛,像是群蚁在进食,这强使他保持住清醒。他最终坐起,转头看见远处的火焰还没有至熄。
长风徐徐拂来,萧索的荒原上火光飘忽,在深邃的夜空下显得孤弱无力。
回想起那个可怖的术,他的耳边一阵嗡鸣。他奋力抬起右臂,长袋竟还被抓死在手掌中,有几处破损,能看见里面有深萤色的物体,而他的手掌已是僵硬。
等右掌恢复知觉,他才放好皮袋,抽出腰间的匕首,把露在左掌皮外的柘木箭杆砍下。高温让手掌的伤口发糊结疤,也让血不再流出,他看不见后背,但想必也是如此。
现在,活下来了……
时间:2019.01.15~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