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丝》
帕瓦蒂斯的马车·伊莉丝
CHAPTER FOUR
泥沙移动,河流改道。许多个世纪过去了,人们总是忽视大自然的变迁,直到大自然突然发起暴脾气,展现出令人生畏的伟力——洪水会卷走城市,沙尘暴会吞噬整个王国,这种时候人类只有退避。芙洛拉人就是这样从霍兰高原一路下到中心大平原的,只不过,有些不愿意离开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的那些人,在原先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更为伟大而壮观的城市——霍兰。
霍兰城就在诗华立城的正北方,那是一个坐落于两河交汇处的城市。从大平原向北去,地势逐渐升高,艾泽林斯的山脉不多,却大部分聚集在这附近。
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我们跟随的商队停了下来,他们准备在山腰扎营休息。一些商人围在篝火旁,分享着酒和面包,而另一些则已经在扎着帐篷。在如此高地,夜晚将会十分寒冷。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克莉薇娅裹在斗篷里,指着夜空中的一串闪亮的星星问道,“很美。”
“那是‘泰格阿斯的弓’。传说泰格阿斯用那张弓射下了北方的十二颗星辰。”我向火堆挪了挪,好温暖自己被高山凛冽的晚风冻僵的身体。
“泰格阿斯?”克莉薇娅偏着头看着我,“那是谁?”
“泰格阿斯是帕瓦蒂斯古神话中的一位神,传说是他开创了整个世界。”我看着克莉薇娅说道,“他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人类在他创造的永昼天空下永无休息,他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用那张弓射下了西方的昏日,让夜幕降临,使人类可以日落而息。但是人类又忤逆他,在他创造的夜幕中昏昏睡去,再未起卧,于是他用那张弓射下了东方的朝月,使人类可以日出而作。”
“那还有十颗星辰呢?”
“还有十颗星辰啊,就在这个世界里。传说每个人的一生只能看见九颗流星,而那九颗流星就是泰格阿斯射下的九颗星辰。”我摸了摸克莉薇娅的头,“人的生命不是无限的,看到了九颗流星就说明你的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就是泰格阿斯的预言。”
“还有一颗......?”
“还剩下的最后一颗,那就是你自己啊——生而为星辰,闪耀终生,坠若流陨,即为人生。”
她盯着天空中的闪烁的繁星出神。
“昂纳,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对吗?”克莉薇娅转过头来,她的眼眸明亮如水晶,倒映着星空的璀璨。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终于,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小声地说道:“我们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度过很久很久的时光。对吧,昂纳?”
我的心如同割裂一般地痛,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无法保证将来能永远在一起,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那沉重的人生和漫长的时间,让人望而却步。这一路上已经失去了太多,我的父辈和战友都随着时光和流星逝去,许多人连最后的名字都没有留下。
“死亡只是穿越世界,如同朋友远渡重洋。他们仍活在彼此的心中。”我看了看她,“因为他们必须存在,那份爱与生活无处不在。在这面神圣的镜子里,他们面对面对视,自由地交谈,坦诚而纯真。这就是朋友的安慰,尽管据说他们都要走向死亡,但他们的友谊和陪伴将因为不朽而存在。”
......
那一天,天空飘着雪花,宽阔的松林里白茫茫一片,连一只兔子都看不到。当老洛卡收好枪,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连雨蓬都没有的小女孩拖着迟缓的步伐,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雪里。
“孩子,你是谁?”猎人问道。
“伊莉丝。”小女孩抬起头,红彤彤的脸庞上落下了点点的白雪。
“伊莉丝,快点回家吧。”老洛卡说道,他看了看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正无止境地飘落着,“雪越下越大了。”
“我没有家。”小女孩说道,稚气未脱的双眼澄净而透彻。
老猎人盯着小女孩看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家中。老猎人的一双儿女早已离开了这个村落,去了更遥远的大城市闯荡,而他的老伴也在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具体的时间他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极寒的天气肆虐着整个北方大地,呼啸的寒风拍打着小木屋尚不太结实的窗棂。老人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甜菜汤和一个冻得干硬的面包放到小女孩的面前。“吃吧,吃了就不冷了。”说完,他一个人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发呆。
晚上,老洛卡让小女孩睡在了自己的床上,而自己则靠在火炉旁的椅子上睡着了。他至少也曾经做过父亲,实在是不忍心让一个小女孩就这样冻死在寒风之中。
但是现在是冬季,大雪纷飞、白雪覆盖的森林里就算一只野鸡和兔子都猎不到。口粮全靠上个季节的存储,喂饱他自己就已经非常勉强了,还要养活一个捡来的小女孩,实在是很艰难。老洛卡下定决心,第二天,如果天气晴朗,就把小女孩送出去——无论是村长格林,还是邻居胖大婶萝丝都行,自己实在是无法背负这个包袱。
第二天如愿以偿,是个晴好天气。被照进小屋的冬日阳光所唤醒的老洛卡睁开了双眼,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小女孩,起身捅了捅燃尽的灰堆,将昨晚没吃完的两块硬面包放在了散发着余温的烤架上。老洛卡披上了大衣,轻轻推开了门。
持续了一整晚的暴风雪已经停了,冬日的暖阳和煦地照耀着大地的一切,小小的村子也恢复了活力。
“洛卡,这么着急是想去干什么啊?”一个戴着厚毡帽的大胡子魁梧男人提着猎枪走了过来,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去找格林。”老洛卡白了他一眼,扶了扶自己的厚皮毡帽,就像没看见他一样继续往前走着。
“去找格林?真是稀奇,你明明不喜欢那个老男人?”大胡子男人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追了上去,“我不管你去干啥,今天是个好日子,你最好趁今天天气不错去猎点东西回来。”
“多谢了你的提醒。”老洛卡淡淡地回答道。
“切。”大胡子男人看着老洛卡的背影,苦笑了几声,回头提着猎枪走向了森林的方向。
格林的家也是一栋木房子,但是却是村里唯一的一栋三层小楼。经济危机后,村里的不少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存款和房产,但是格林一家却通过做空资产发了横财,最后毫无疑虑地成为了这座村子的村长。
老洛卡走到了这幢小楼的门口,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敲响了格林家的门。
门开了,一张不耐烦的脸出现在了阴影里。当发现来的人是洛卡时,这种不耐烦变成了轻蔑。“这不是洛卡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屑,眼神里带着嘲讽,“洛卡,你来我这里做什么?难道说,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我这里有一个小女孩,她昨天在雪林里走失了,没有找到她的父母。”老洛卡深蓝色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格林的脸庞,“你是村长,也是这个村里最有钱的人,我认为你能帮助她度过这个冬天。然后,冬天之后,我们村里的人应该就有时间去帮这个小女孩找到她的父母。”
“哈哈,洛卡,你可真会开玩笑。”格林干瘪地笑了两声,随后笑容便消失在了他的脸上。“洛卡,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认为经济危机已经过去了吗?我可没有钱来养你捡来的这个包袱。”说完,他语重心长地说道:“洛卡,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位精明的老猎人,但是你居然会犯这种失误。把她丢掉吧,我们现在就已经食不果腹,我不想看到村里还有人因为寒冷和饥饿死去。”
伊莉丝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
在格林这里吃了闭门羹,洛卡最后只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但是他左思右想,伊莉丝跟着自己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不如送给邻居隔壁的萝丝大婶,她心灵善良,也热情好客,但是......但是老洛卡还是准备去试一试。
在胖大婶萝丝家的门外,她不好意思地朝着老洛卡笑着:“洛卡,你也知道今年的情况很艰难,我的第二个孩子明年就要上学了,现在家里的开销很大,我确实也没有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这个小姑娘。”说完,萝丝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脸歉意地补充道:“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小伊莉丝来我家偶尔坐一坐,和孩子们一起玩,一起吃饭也是可以的——我自己也很喜欢小孩子。”
伊莉丝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
老洛卡回到家里,看了看仍然在自己的床上熟睡的小伊莉丝,她红彤彤的脸庞和金色的头发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幅不动的水彩。他的心软了下来。
老洛卡蹑手蹑脚地拿起了门后放着的那支猎枪,戴好那顶破旧的帽子,披上大衣,走出了门外,向着森林走去。
老人猎到了这只麋鹿,虽然不大,但是这些肉已经够两个人吃足够长的时间了。他把大块大块的肉从鹿的身上割下来,抹上盐放在桶里。就在这时,一个柔美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老洛卡回头一看,是萝丝牵着的伊莉丝:“爷爷,你在做什么呀?”
大胡子伊万走上前来,笑着摸了摸伊莉丝的头:“你爷爷这是在储备过冬的食物。到时候呀——那个冬天来了,雪就会像老村长格林发起疯来那样恐怖哟!哎,你别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你出去这么久,都忘了伊莉丝还在家里?”萝丝数落着老洛卡,“要不是我住你隔壁,这孩子就要饿死在你家里了......”而伊莉丝则好奇地看着老洛卡腌肉的过程。老洛卡被数落着,一声不吭,但是他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幸福,以及家的温暖——这也是他第一次被称之为“爷爷”。
年轻的猎人们收拾完一天的战利品回到村子,河边洗衣服的母亲们正好看见归家的儿子,村民们燃起篝火侃天说地......老洛卡远离人群,向一直在门口等他回来的伊莉丝打了声招呼。今天两人也并排坐在木屋顶上,一边吃着她做的三明治,一边等待黄昏散去,直到亿万星辰夜幕降临——今天也很和平。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转眼间,十年就这样平静而平凡地过去了。伊莉丝在老猎人、胖大婶萝丝以及大胡子伊万的照顾下,逐渐成长为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老洛卡的身体也早已不复当年,终于在她十八岁的那个冬天,老洛卡受了中风,病倒了。
老洛卡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伊莉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老洛卡的床前没有几个人,除了伊莉丝外就是隔壁的胖大婶萝丝和大胡子伊万。
“爷爷,再撑一会,医生就要来了......!”伊莉丝握着老洛卡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是吧,是吧,萝丝婶婶?”萝丝将脸转了过去,不想让伊莉丝看到她的表情。“是吧,是吧,伊万叔叔?”伊万抚摸着伊莉丝的头,用大胡子遮掩着自己的表情,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老洛卡,又看了看身边的伊莉丝:“嗯,我叫了医生过来,很快就会来了,很快......”
这个偏远的小村毕竟还是没有自己的医生,最近的镇上的医生离这里也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内,老洛卡的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耗尽——他的生命就像残阳一样,日薄西山。
终于,死神最后还是接走了老洛卡。他的手变得冰冷,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冷。
一周之后,正当伊莉丝整理着老洛卡的遗物时,一个自称是老洛卡儿子的男子闯进了老人生前所居住的——如今则是伊莉丝居住的这座小木屋。
“是你吗?你这个黄鼠狼!快把我爸的遗产给我!”这个名叫莱纳的男人嚣张地叫着,“这座屋子现在是我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你赶快给我滚出去!臭女人!”
“凭什么?在你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的父亲去世前的那一天,你又在哪里?”伊莉丝抬起头来,愤怒地问道。
男人似乎毫不在乎,他叫嚣道,扬言要叫人过来赶她出门。
伊莉丝的委屈最后转化成了愤怒,她拔出了刀,快步上前,刺入了莱纳的身体里。而莱纳死前还在咒骂伊莉丝,以及收养她的老父亲。伊莉丝的愤怒最终无法控制,她拔出了刀,又捅了进去,拔出了刀,又捅了进去,反复数十次,莱纳的咒骂声越来越小,最终倒在了血泊中。
当浑身是血的伊莉丝抬起头时,看到的是闻讯赶来的村民,而他们显然也被这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女人所吓到,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制止她。
“检察院起诉伊莉丝涉嫌谋杀罪罪名成立。”
伊莉丝站在被告席上,双手双脚被铁链束缚,身旁站着几个高大的法警。她高昂着头,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那么,在此宣判。”法官环视四周,威严地敲下了法槌,“伊莉丝,以谋杀罪判处绞刑。”
法槌发出的撞击声响彻整个法庭,回音久久不能散去。
但是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寒冷,刻骨铭心的寒意。
我和克莉薇娅跟在陪审团的后面离场,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是可以断定的一点是,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伊莉丝确实有罪,事实也很清楚,她也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但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艾泽林斯灾难和废土战争爆发所导致的社会经济大衰退,让本就不富裕的边缘农村地区陷入了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寒冬之中。
父母,无论是谁,无论是谁的父母,进入老年后都需要亲情的慰藉以克服内心的孤独——从这个层面来讲,精神赡养是相较于物质赡养更为重要的赡养义务。
唯有子女对父母的孝敬、关心、体贴、安慰是无法从其他途径得到解决。精神赡养父母这一义务则显得更为重要。
“那你想知道伊莉丝是为什么被遗弃的吗?”法官从我的身后走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点了点头,毕竟我在法庭上只听到了关于她的一半内容。
法官搓了搓手,扶了扶自己的大檐帽,我看着因为寒冷的天气而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白雾,听着他讲述故事。
十九年前的一个冬天,霍兰州北方的一个小镇里,一名女婴呱呱落地。席卷整个北菲尔德大陆的暴雪正在肆虐全州,窗外的飞雪激烈地捶打着镇卫生院的窗棂,发出猛烈的撞击声。
女婴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个鞋匠,母亲则是一家纺织厂的工人。一家人的生活谈不上富裕,却和谐而温馨。
——但是这只是在伊莉丝五岁前的生活而已。
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经济危机重创了这个强大的国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只是艾泽林斯灾难,一个更大的天灾的前序。
持续繁荣的经济让大多数艾泽林斯人丧失了冷静和警觉,他们盲目乐观地相信繁荣仍将继续下去。金融市场一度繁荣,人们提前预支着自己的信用卡,整个社会对全新的生活方式趋之若鹜,“炫耀性消费”成为时代潮流,人们疯狂地挥霍着财富,却不知道灾难即将降临。
那一天,艾泽林斯共和国的金融界崩溃了,股票一夜之间从顶巅跌入深渊,价格下跌之快连股票行情自动显示器都跟不上。
随着金融系统的彻底崩溃,艾泽林斯全国的经济随即全面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可怕的连锁反应很快发生:疯狂挤兑、银行倒闭、工厂关门、工人失业,甚至是内战边缘。农业资本家和大农场主大量销毁“过剩”的产品,用小麦和玉米替煤炭做燃料,把牛奶倒进霍兰河......
可怕的现实也最终蔓延到了霍兰州的这个边缘小镇——伊莉丝的父母都失业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带有虐待倾向的人,这一点在之前虚高的繁荣气氛中被深深掩盖。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隐藏在他内心中的恶魔被释放了。
“所以,当时老洛卡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父母并没有将你遗弃?”检察官低头做着笔录,问道。
“是的。只是,我想,就算被那个老猎人拐走,也不会比当时的情况更坏。”她平静地说,“我没有家。”
检察官的笔停了下来,只是很快,这支笔又继续动了起来。
门口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几名刑警走了进来,带头的警察弯下腰来,对着检察官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检察官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他点了点头,礼貌地将这几个刑警送出了房间,关上了门。他坐了下来,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冷静。
“伊莉丝,这是我要问你的,最后的问题——”
他的喉结跳动了一下,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孩。
“你是不是杀了自己的父母?”
......
最后,在写这篇文章的前几天,我们从诗华立带来的一些货物都已经快卖完了。回旅馆的路上,我和克莉薇娅偶然路过中心广场,看到了那里正在行刑。我稍微停了一会,透过人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伊莉丝。她穿着囚服,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被两个警察带着从囚车里走了出来。刽子手问伊莉丝要不要把眼睛蒙住,她拒绝了。刽子手将绳索套上她的脖子,踢开了她脚下的凳子——就这样,伊莉丝被绞死了——
她高傲地仰起头,正如她活着的时候。
这是一位来自帕瓦蒂斯的见证者所记下的旅行笔记。
菲尔德历4477年12月7日